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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石英钟的秒针又转过了一圈。
滴答、滴答、滴答……
她抬起头,定定地盯着石英钟的秒针。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朝阳初升,将外面漆黑的高楼剪影精确切分在窗户上。水蓝色的玻璃滤过阳光,将她明丽的脸庞一半掩藏在阴影里。
她就这么呆坐着,一晚上都在凝视石英钟滴滴答答转动的秒针。她想弄明白时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所谓的“现在”是否真的存在,还是“现在”不过是“过去”和“未来”在时间轴上的交界区域?而她和他和她,究竟又在时间的流逝里成就了什么意义,又承担了什么价值?
思考了一个晚上,但她依然未对这一切得出定论。重复摇摆的时钟也会有失去动力而停摆的一刻,窗外的高楼大厦、地球太阳以及宇宙、乃至外面的那个世界,甚至于时间这个概念本身,又有什么是能够恒常的呢?
她思考这一切,其实就是想弄清楚自己穿梭于此的真正意义究竟在哪里?她保有的记忆丰富而绚烂,但它们真的是有意义的吗?因为她是那样无比清晰而深刻地认识到,这一切都不可能是长久的。
如果无法永远,那么片刻之间的保有是否还有意义?
与方远的相伴的这八年真的好暖好暖。只要定下心来静静回忆起那段时间里的光景,她就会觉得胸中会轻轻腾起一阵宛如清酒浮过的暖意。她透过脑海中那些明亮的光斑观察着,甚至想象出了一种柔柔摩挲过的触觉——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真实:体验是真实的、感觉是真实的、相互贴近的心情也是真实的。
她不止一次地思考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对还是错。而这些真实,是她不让自己在错误泥淖里溺亡的最后的救命稻草。
有了这些回忆,自己来到这里就是有意义的;
她这么想。
有了这些回忆,自己看着他离开也是有意义的;
她这么想。
有了这些回忆,之后自己的离开也会变得有意义吧。
她这么想。
盛夏时节,本应早就挂上蝉鸣的树梢却在此时如若深秋般满布寒霜。路上行人寥寥,偶尔有几个人穿行而过,也只是抬头望一眼阴云密布的天,摇摇头然后又在瑟瑟寒风中疾步赶路了。
负责清扫的小机器人似乎从不会思考为什么这个季节的落叶会这么多。它发出“吱吱”的声音一路奔跑,在大楼前高大枫树下成堆的落叶中划出一条匆忙的线。
让人感到颇为奇怪的是,所有的枫树落叶都带着蓝色的光泽。
这时,被层云打散的阳光在切缝鲜明的地板上晕染出一个模糊修长的影子。她的脸被口罩和帽子遮得严严实实,让人根本无法看清脸上的表情。她的腕表上,莹莹的蓝光织出一个仿若流水交汇的线图,她盯着线图上最后一个分岔点看了好久好久。
“哎。”
轻而倏然的叹气声,就好像缠绵过很多往事之后的淡然。她的眸子泛着盈盈的蓝色,映着地上蓝色的落叶的影子,明亮得就好像乌云外湛蓝的天。
“真是想不到,最后一个保有我记忆的,竟然是你啊。”
蓝色眸子缓缓移动到还在忙活着的小机器人上面。
她轻步踱了过去。小机器人也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抬起作为眼睛的摄像头对准了她。然后,她静静凝视着它那不停调节着大小的光圈,黯黯一笑之后,又回想起了那个雾气迷蒙的傍晚。
“你也是在这样的场景里保存着关于我的记忆么?”
纤手微微一触小机器人“后脑”的位置,它便立刻停止了动作。她在它清扫匣的旁边找到一个按钮,然后轻轻按了下去。顿时,从它腹腔的位置弹出一个插槽。她从中取出芯片,放在腕表旁的接收器读取信息。
“就是这一天。”
她按时间轴找到相应的位置,然后点击腕表上的“删除”。
“这样,就连你也会忘了我吧?”
消除所有物理痕迹她只用了大半年,但是清除记忆她却几乎耗费了三年时间。人类的记忆尤其麻烦,不仅需要特殊的工具才能清除特定的记忆,而且还要注意在进行记忆清除的同时不要产生新的记忆或者物理痕迹。她明白自己做的不可能完全没有疏漏,但只要是在“剧本”自我调节的允许范围之内,这个世界就还有修正的可能。
她为小机器人设定了延时启动,然后放回了芯片。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修正这个世界最大的漏洞了:
她所带来的改变必须消失,她所供给的记忆必须消失,她的存在更要消失。与她相关联的一切一切,都要消失。
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造人,圣经故事里上帝造人,中国神话里女娲造人……不论神话来自哪里,无不是说神按照自己的样子塑造了人类。此时此刻的她看着记忆里的他们,她忽然觉得只有自己才能真正理解这些迷思的正确性。她相信自己此时正是怀着与普罗米修斯、与上帝、与女娲一样的心境。
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创造了人类,甚至为了人类不顾神律从奥林匹斯盗取火种,最后被永恒地缚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尝尽痛苦。
每每读到这里,人们仿佛都能对普罗米修斯的痛苦感同身受。但是,她此时此刻会真正站在如若普罗米修斯一般的角度去思考——这真的是一种痛苦吗?
不。
此时此刻的她感觉不到丝毫痛苦。
那这又是什么感觉呢?
她早已把答案给了他。那个藏在海啸肆虐的中心的孱弱而摇摇欲坠的小屋里的答案——
那是爱啊。
那是她对他们怀有的深沉而远博的爱啊。
那种爱足够她超越所有痛苦、所有的私心甚至所有的回忆。如果什么都无法永恒,那么为什么不选择让自己深爱着的他们拥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可能呢?
即便他们不会记起她存在过的丝毫印记。
即便她珍藏的回忆也会在最后一刻飞散。
而这,就是她一生的意义。
她转身而过的瞬间显得有些落寞,但脚下的步伐却坚定无比。一步、两步、三步……晶莹的水珠从她身侧滴落,弥散在风卷起的尘土里。她渐渐消失在密布的乌云下、纷飞的落叶中、呼啸的狂风里。没有人知道她最后会消失在哪里,但远处那似有若无的隐入云朵的翩然的影子,却似乎仍在述说着这样一种亘古隽永的心情。
“妈妈,枫叶为什么是红色的啊?”
戴着蓝色发带的小女孩,在灿烂的秋日里绽放出美丽的笑容。她伸出小手,在呼啸而来的清洁小机器人前飞速抓起一片落叶。她晶莹的黑色眸子隔着红色落叶,笑着望向坐在干云蔽日的巨大枫树下的妈妈。
“因为啊,枫叶是太阳的色彩。”
小女孩呆呆地凝视着手中的枫叶,又转身把它对准了太阳。
红枫叶开始在阳光里变得透明,连叶子的脉络都变得半透明舒展开来。她盯着枫叶看了半天,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叶隙间透出的湛蓝色的天。
“那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呢?”
“这个妈妈就不知道了。”
她咯咯笑着,似乎为自己考倒了母亲而感到无比骄傲。
“妈妈,你说天空后面会不会也有一双眼睛,像我们透过枫叶望向天空一样看着我们?”
她妈妈被她的问题一下子逗笑了。
“可能吧……”
“那她的眼睛一定是蓝色的。”
然后她解下自己天蓝色的发带,轻轻系在叶脉的末梢。
“你要做那双蓝色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的枫叶哦!”
她把枫叶放在枫树下的花坛里,跑了开去。
秋风在暖阳间微微涌起。它梳过枫树的枝杈、抚过人们的发梢,然后卷起蓝色的发带轻轻颤了几下。那样子像极了曾经在秋日的艳阳里,那片被两只微微颤抖的手同时在中间托起的,翩旋的红枫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