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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了呼吸声,随即意识到,这声音正来自我自己。
我努力回想着睁开眼皮应该是什么感觉,迅速明亮起来的视野刺激着双眼,我觉得想流眼泪,而这一回,我的眼眶的确开始变得湿润了。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个正俯视着我的熟悉面孔——那个矮个子。
“我在哪”我艰难地试图调用自己的声带,听起来是还是原装的,真是久违的体验。
“醒了?你觉得怎么样?”矮个子问。
“都还好,就是眼镜有点发涩,喉咙也有点干。这是怎么回事?”
“你很幸运,”矮个子的语气和在废工厂时判若两人,下一秒,他亮出了警官证,“我是个卧底。”
我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哇。”
“如果没你这茬的话,我本来还要再潜伏至少一年,直到顺着那个黑眼圈往上爬……”
“我懂了,对不起,”我连忙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其实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其他内容,你师兄会给你解释的,你们还有几分钟时间。”
然后,俯下身的大师兄进入我的视野。仍是那身长风衣,仍是那个熟悉的金属身体。
“我还活着,而且‘回来’了,对吧?”我问。
“当然。”他回答。
“为什么我没死?”这次,我选择直截了当,“你是不是有什么没解释清楚。”
我盯着他脑门上的金属弹孔。
师兄耸耸肩:“那是你之前没让我说完。我说过,比起交换四肢,还是直接交换思想中枢才是最简洁的方案。”
然而有一个问题,很少有人知道,锡皮人的电子脑的大小仅和人类的一只眼球相当。
因此,师兄的金属颅骨内容积有限的空间并不能容下人类的大脑。
“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答案是,在那个金属颅腔只放了一个收发装置。一切感知与控制信号都经由无线通讯,链接到了你大脑的真正所在——那辆货车的车厢里。你看,这应该也算是字面意义的缸中之脑了。对了,你对减肥效果还满意吗?”
大师兄不知从哪掏出一面镜子举到我面前,镜子上映出的脸的确是瘦了不少,但坦白地说,我更感动的是自己终于摆脱了那张早看腻了的锡皮人面孔。
“本来还多少有些要抱怨的……不过平心而论也不能怪你。对了,也跟我讲讲你的这几天吧,虽然是不可能比我这几天更刺激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对我来说,最刺激的莫过于在这短短的数十天里聆听心脏一次次的搏动,感受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甚至是体验剪指甲时手指尖的微妙震颤……虽然还想跟你细细说……可惜,时间不多了,我该走了。”
“走了?”我听出他话里的另一个意思。
“你们要逮捕他?”我扭头看向眼镜。
“不是我们。虽然我个人不太认同你们做的事情,但你师兄并没违反任何现行法律。”
“那……”
“做决定的是他的监护人,你们的导师,他相当生气,不过要我说,他才是最清楚你们捅的篓子有多大的人。”
“是的,老头子有这个权限,而且永久冻结我的电子脑也算是个合理处分,”师兄笑着,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无论如何,我都间接地使你身处险境了。”
“永久冻结?这不就是……”
“我知道,这就相当于人类的长眠吧。我并不后悔,我充当你的替身的时日虽然短暂,但比我的前半生来的更有价值。老头子法外开恩,准了我最后和你说几句话,不过现在我也没更多要说的了。剩余的时间……也就两分钟不到了,这样吧,我再呆一小会。”然后师兄不再言语,只是沉默着,就这么看着我。
我向来不擅长与人这样沉默地互相对视,但这一次我没有避开。
然后,矮个子警官和几个同事架走了他已不能行动的躯体。
“你先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无聊的话可以看会节目。”矮个子警官在离开房间前打开了病房里的全息投影。
在大师兄家对着老式的液晶电视看习惯了,全息投影的画面反倒让我觉得有些晃眼。此时播送的正好是一档地方法制栏目,打扮入时的女主持人和一位老专家讨论着,在两人四周滚动着本期主题:“新技术突破反带来漏洞,锡皮人未来是喜还是忧?”我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紧张,但仔细一听才发现,他们讨论的似乎并不是我和大师兄的事。也是,这点事情那会这么快就被媒体报道出来呢。
“现在的大多数人,对锡皮人电子脑中的自毁锁都有很大误解,”年纪大概五六十岁的专家捏着钢笔在桌上敲了又敲,“比如小姑娘,你觉得为什么,我们给锡皮人设计了自毁锁,却又给他们自毁留下五分钟的延时时间呢?”
“不是出于对拥有智能的锡皮人的一种人道主义吗?”女主持反问。
“人道主义,如今大部分人都这么认为,可惜这是一种谬误。首先,五分钟延时的存在其实是为了人类而存在的,其次,并不是任何情况下,锡皮人都能享有最后的五分钟。小姑娘,你肯定知道锡皮人遵守的诚实、服从、人类生命优先这三大原则吧?你认为这三者的主次关系是什么?”
“应该是人类生命优先……地位最高吧?”或许是因为刚刚被驳斥,女主持的语气已经不再那么肯定。
“这回倒是对了,所以当锡皮人试图挑战这条最高原则的时候,安全系统并不会给予延时,而是会直接启动自毁。另一方面,正是为了让锡皮人能更好地执行这条最高原则,在违反其他两条原则时,安全系统会为锡皮人留下最后的五分钟。说到这,你能明白吗?”
女主持无辜地摇了摇头。
“唉,举些例子吧,假如有手持利器的坏人向锡皮人询问主人的去向,锡皮人最应该采取的行动是什么?他应该说谎欺骗。假如监护人意图自杀并且要求锡皮人不得介入,他应该怎么做?他应该拒绝命令实行救援。为了给这些行动留出时间,才有了所谓的五分钟延时自毁。”
“就不能在这种时候直接取消自毁吗?”这位女主持看上去是对锡皮人抱有极大同情心的那类人。
“这就是系统运行机理的限制了,在这不好展开讲。你可以这么理解:存在自毁装置有助于锡皮人谨慎地行动,而不是以最高原则为依据随意违背另外两条原则。”
“原来如此,那您为什么又说这种延时策略已经过时了呢?”
“这就要说到五分钟这个具体时间的确立原则了。其实很简单,在规则制定的年代,备份电子脑一般需要五个小时。”老专家的手在空气中向两侧张开,仿佛那就是五个小时的长度。
“而根据当年的信息传输理论,备份电子脑的物理速度极限是五分钟。”老专家又将那只钢笔横在空中用双手各捏住一头,这长度代表就是五分钟了。
“您的意思是……”
“五分钟这个时限,保证了锡皮人不会违背原则进行自我备份,因为时间是远远不够备份的。但是我说,这个策略已经过时了,因为……有这么一项新技术,它把锡皮人备份大脑的时间缩短到了三十秒。”
老专家的声音在狭小的病房里回荡,我却突然想起大师兄最后的自白。即使闭上眼,我也会想起大师兄最后的视线,那恐怕是我所经历过的最为灼热的目光。
“我要说的,是你肯定也听过的技术,”老专家指了指似乎还在困惑的主持人,“那就是——”
大师兄最后的视线中蕴藏着的东西,有一个我本应该记得的名字。那就是——
“本世纪下叶最重要的革命性科学成果——量子激光超速通讯。”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很少有人知道,锡皮人的电子脑仅和一只眼球体积相当。
于是我看见左眼的视野中浮现出一行文字:
——惊喜吗?
尽管是无声的文字,我却下意识地为之配上了大师兄的声音。
“有惊无喜吧,”我叹了口气,“能不能先告诉我,我原装的眼睛去哪了?”
——你先别急……
不受影响的右眼视野中,老专家仍在对主持人侃侃而谈:“当然,备份的电子脑同样需要监护人,否则也仅有五分钟的运行寿命。因此,大家也不要过度紧张……”
与此同时,左眼视野中的文字迅速变动,后来干脆弹出了一个新的消息框:
——电子脑编号:WSC75403(备份1) 提出认领申请,
——是否同意接受,成为其合法监护人?
——有效倒计时:00:58:32
“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