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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见到了大师兄,但恐怕这是梦,因为此时的我和他都是一具锡皮人身体。
“当然是梦。不然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这一收藏架的珍藏恢复如初呢?”大师兄说着,走到收藏架前,金属手指扫过一张张过时的DVD外包装盒,“被他们绑走之前你看的是哪年的春节联欢晚会来着?”
“如果是梦境,你就应该在问我之前知道的。”
“说的是啊。”大师兄认同着点点头,从其中抽出了1993年的碟片,放进了古董放映机,然后从边上拿起遥控器,仰躺在了沙发上。他留出了半张沙发的位置,于是我也坐到了他旁边。
屏幕先是雪花,然后变成蓝色的节目选择界面。
“我记得你看到陈佩斯的《主角与配角》,这可真是个好作品,有空问问你们家的老人,他们一定也会同意。”师兄说着按下播放键。
“我要问个问题,”我扭头看向师兄,“黑眼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认定我在说谎?”
“不知道。”大师兄说着,看向电视屏幕。
节目正表演到我最后被绑架前的那段,陈佩斯正向着朱时茂高喊:“队长,别开枪……别开枪!”
接着,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节目中的一切迅速倒放了几秒,一切重新开始,陈佩斯又一次走到相同位置高喊:“队长,别开枪……别开枪!”
然后一切再次倒退,第三遍,第四遍……
“你看,现实里不知道小品的后续,梦里也就只能这么一直卡着了。”
“所以你也不知道黑眼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但我知道,他说的不见得是错的。”师兄又一次笑了起来,还拍了拍我的肩,金属撞击金属,发出清脆的铛铛声,“别这样看着我,你心底其实是清楚的,不妨仔细想一下,你真的不可能是锡皮人吗?”
我陷入沉默,扭头看向他,他的眼中,映出的是我的金属面孔,再微调焦距就能看见,我的眼中映出的也是他,依然是锡皮人的金属面孔。
“你没怀疑过吗?货车里的你或许并不是在手术后重新醒来,而是刚刚睁开人生的第一眼。那时候的身体不适也并不是由于什么人类与锡皮人的感官差异,而是一个新生儿第一次面对世界的正常反应。至于锡皮人的所谓记忆,不就是一堆可编辑的数据吗?所以,身为锡皮人的大师兄,也就是我,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人类,那个自称大师兄,并且唤醒了你的人。你记忆里的那具人类身体是他的,你的记忆或许也是他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切都是谎言。”
“听起来像上世纪的科幻电影里时兴的桥段。”
“我承认这个套路有些复古,但你不能否认这是个自洽的解释。”
师兄耸耸肩,取出放映机里的春晚节目光碟,换进去了另一张外观没有任何说明的白色碟片,电视上开始播放我无比熟悉的场景:以第一人称视角演绎的,我和师兄的第一次见面。
我回想着醒来后的每个片段,试图寻找这番理论的破绽。
“但如果是这样,我对那些绑匪的说明就全变成了欺骗,这不可能成立,除非连他们口中也在反复谈论三大原则也是虚假的。”
“当然能成立,记得你师兄说的吗?因为你相信你说的,所以即使并不属实也不构成欺骗。真正的骗子是那些记忆的编织者,而不是可怜的锡皮人。”
我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闪着银光的手真的曾经是由血肉组成的吗?
“说不定这就是他们制造你的意义——探寻锡皮人在遵守定律的过程中的极端情况。如果一个锡皮人自出生就被灌输了谎言,他是否会做出超乎人类预想的行为呢?或许这也算一个有趣的课题。”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想法。”
“为什么不呢?难道身为人类的优越感就如此重要?”大师兄问着,按动了遥控器上的快进键。
屏幕中的一切在数十秒内由我和师兄的初见迅速发展到了黑眼圈绑匪用枪瞄准了我。和之前的小品一样,一切在开枪前后的瞬间反复卡带回放。一声又一声的巨大枪响,仿佛节奏紧促的鼓点刺激人的神经,配合着屏幕上第一人称视角看见的枪管火光,有些像黑眼圈正在不停放炮仗。
“这倒是比春晚更有过年的气氛。”我试图幽默一下,但没有人笑。
“来,放弃你记忆里的那些成见想一想,如果你是锡皮人,那就意味着有备份,那此时你也就不算死在他的枪下了,”师兄手指屏幕,“这不算好事吗?”
“我一直都不能理解,就算备份的我能活着,也不等于此时此地的我不用死,这究竟有什么好的?”
“你还在以人类的视角看问题,个人建议你先习惯一下锡皮人的自我身份。好吧,就算以人类角度看,这至少也算是你的基因得以延续吧?”
我并不在乎基因是否得以延续,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一定道理。说到底,锡皮人这个身份有什么不好呢?反正我此刻也注定要跟着这具一百公斤的沉重身体一起变成废铁了……等等。
我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你的逻辑推演有一个漏洞。”我说。
大师兄倒是并不慌张:“那你说说看在哪。”
“根据你的解释,当我告诉他们自己是人类时,我正在陈述我相信的真实,因此这不算欺骗。”
“这解释不合理吗?”
“很合理,然而我说的并不都是我相信的,在一件事上我的确骗了他们。”
“愿闻其详。”
“动机。我和你交换身体的动机,从来就不是什么追求姑娘!”
我抢过他手里的遥控器,按下快退,屏上的故事倒带回到了我和师兄达成一致的那一天。
我和大师兄又约在了那家咖啡馆。
“除了经济上的报酬以外,我还有点别的要求。”
“这种情况我多少也有所预料,说吧,你的要求是什么?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帮你做到的。”
“其实很简单,只是……”
“你就直说吧,不要有顾忌。”
“我希望在交换身体的这段时间里,你多多锻炼,没事跑跑步做做操什么的,必要的时候去健身房。如果你能保证一切结束后,我的体重能掉二十斤,我就同意你的计划。”
“你说什么?”即使是大师兄,此时也不由得瞪大了双眼,“你想了这么多天的要求,就是要我帮你减——”
“别说的这么大声!”
本来是想起身捂住师兄的嘴的,结果自己的肚腩却碰倒了桌上的杯子。白瓷杯顺势翻落在地,咖啡几乎都倒在了我的衣服上。
“啊!”
不知在这一天,有多少顾客会记住咖啡馆里的那位狼狈的胖子。
即使是在电视外观看这一切,我还是觉得自己被迫复习了一次自己的尴尬一日。
“至今我也不懂,减肥有什么好害羞的?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你需要减肥啊!”师兄指了指电视屏幕上正以第一人称视角展现着的大肚腩。
“你这家伙体重比我沉这么多,腰却比我细,你怎么会懂胖子的感受?”
“人类胖子都对减肥话题这么讳莫如深吗?”
“那倒也不是,”我只想快些结束这个话题,“但是人类个体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你就是矫情。”
“矫情就矫情吧,总之,以上就是我的驳论。”
“好吧,的确是成功的驳论,”大师长叹一声,“看来,我身为一个锡皮人,即便在梦里也撒不出什么高明的谎话啊。”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黑眼圈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吗?”
“都说过多少遍了,现实里不知道的事情,梦里也不可能知道。去问你的正牌大师兄。”他按下遥控器上的电源键,这回熄灭的却是视野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