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曾注意到角落里被囚禁的孱弱少年。

他的面色苍白，甚至连同头发也是这般，仿佛覆盖着薄薄的银霜。但是他的眼睛明亮不染尘埃，如同藏纳了一整块漆黑而又深邃的星幕。透红的嘴唇随后在苍白的绒面上铺开，远看好像是幽暗里耀动的红宝石。只是孱弱得显出了一种病态美的他却被关在一个狭小而又封闭的空间内，得不到应有的自由。透过玻璃罩望进去，倒似是在看动物园里展览的动物。

不过他本人可能并不这样认为。因为他微笑着，向女孩靠近。

他的笑容很好看，但在那背后落满了憔悴。

“很高兴能和你单独见面，可惜现在不是我的自由时间。”他的脸凑近在玻璃罩前，定定地注视着女孩吐字道：“零号实验体。”

“你…叫我什么？”她不解地轻声问道。

“零号实验体。”那少年仍是微笑。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她隐约有些不安。

“你以前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我想你…大概是认错人了。”

这种好像充满了熟悉感的陌生对话让气氛显得诡异，她已经不想再将不适的感觉拖延下去，转身便要离开。这时，一束狭窄的光打了进来，拉长的人影有一半印在她的身上。心头猛然一惊，她瞬间抬头望去。

“看来我打扰到了二位的谈话。”

逆着光，她看不清老丁说话时的表情。

但她想那一定很糟糕。

跟随老丁离开之前，她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那个孱弱的少年。却见他依旧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只是那笑容空洞而又虚幻，就像是永远保持一个幅度摇晃的钟摆。她感到一阵眩晕，心间阴霾挥之不散。

“…其中的经过就是这样。若非事到如今，我本不打算告诉给你。你身体里面的基因源自于你大伯的母亲，所以你是原本并不存在的复制品。但你被创造出来的生命同时归属于科学院，作为零号实验体。”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或者你认为我是在胡编乱造，但我并不具备骗你的动机。从开始到现在，所有关于你的资料都被记录在这个实验室的信息库里，你随时可以去提取。而我能够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些。”

“我不相信！我要去见他。”

“我很抱歉，但你现在必须留在这里。”

“你没有权力限制我的自由。”

“作为你的创造者，我有。”

“不要再说这样的谎话！我要回去见大伯。”

“听着！我不是在和一个实验体讨价还价。”

老丁阴沉了脸，原本深重的皱褶几乎都拧在了一起，显得有些狰狞。她真正地感到慌乱，伸手向舱门挥去。但在下一刻，她的脑中一片天旋地转。她无法自制地倒地抽搐，从四面八方涌入老丁的低笑声。

所有事物开始变得遥远，她逐渐陷入寂静。

我想，现在是时候谈起老丁手记里的那个终极了。

“我一直致力于将人类大脑替换为机械的研究。但是，就以前种种的实验数据表明，人类意识无法在机械脑中长时间存在，一旦超时会使人体本身很快地失去生命体征。我们测试了很多个实验体但均以失败告终，纵使有个别耐受者也没能挺过一分钟。后来我们找到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男孩，他不仅接受了机械脑并能通过意识主导自己的行为，甚至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这是目前为止唯一成功的案例，我们还需要对他进行更为细致的观察。”

“写到这里，我必须要感谢我的老同事委托我创造出了那个复制品，她为我的实验提供了诸多便利，我将她命名为零号实验体。她对植入物的接受程度非常高，但说到底，先前的那些都是科学的小把戏。单靠它们还远不能创造一个新人类，如果协同神经控制机械肢体和器官会把她改造得更加完美。我还要进一步地给她更换机械躯体，并利用更高带宽的脑机传感器将她的大脑与数字化微电脑结合起来。那听起来极其冒险，而她也可能因此面目全非。但若有机会由文明衰老向机械摇篮时代迈进，所有牺牲都是值得的。”

“借机械之力跳出地球生命形态的束缚。在这以后，半机械化人类会继续被机械智能取代并且演化，人类终将变为机械物种。那相对于我们来说称得上是形成了一个完全崭新的种族。全身义体化，进而就是人格数据化，到最后彻底变成全机械生命形态，这是文明衰老后我们要面对的一个必然选择。等技术成熟，我们即可以将意识转化为数据，同时实现永存。”

“这些想法也间接影响着我们小组对地外文明的搜索进程，我们认为曾经的假想存在盲区。过去习惯于将适宜的温度、大气以及水视作是有生命星球的基本要素，可那些不过是刚好满足了地球生态的条件。如果机械物种本已存在，它们很可能并不需要这样的资源，而会采取更先进的方法维持生存，也许是现在的我们无法理解的。基于此，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最新的零号实验体输送到地外太空实验基地中去，以收到更多的成果反馈。”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大家都疯了。没错，与机械结合以后，我们就可以不知疲倦，可以拥有额外的强化能力，甚至再也不必抱怨人生苦短。人们苦苦追求的长生不老得以成真，岂非妙不可言？但是，这种质的改变绝不仅仅局限于人体，而将波及道德伦理，甚至整个人类社会。过分强大催生的欲望没有尽头，确有可能突破自然的限制，到时酿成灾难也很难说。

我终究低估了老丁的狂热，以至于根本不知道他那时的计划。当她真正改造完成并被送去地外太空实验基地后，一切为时已晚。

金属指尖传来一丝颤动，在那其中不再是脆弱不堪的血管，但同样没有半分温度。机械的罩壳，浮着一层如液态般灰蒙的深银光泽，它的比例应当是经过了精心的修裁。每一寸受到强化的肌体都在迫切地挣扎着，直到她的一双眼睛缓缓张开，游走于四肢百骸的疼痛与僵感随之变得清晰。

头顶的星空黯淡落于眼底，她的灵魂从一片寒冷当中苏醒。

她试图行走。周围尽是一片荒芜的景象。

在她与漆黑的夜幕之间，似乎还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天罩，她说不清楚这样突兀的感知。但那些闪烁的星光开始逐渐隐没，无边的幽暗好像太息一般于这恍若无尽的世界里莅临。这片地域，仿佛不曾有过白昼。

随后，她意识到了自己非同往昔。手指带动的机械声响被听觉系统清楚地捕捉，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情景，她无法面对自己。捂住脸，心中如同有千万只蝼蚁一口一口地啃噬着每个跳跃的细胞。这样极致的罩壳与身体融合，却像是背负着一个丑陋的虫甲在和某种巨大的恐惧行走。

突然间，手腕上传递器的圆灯亮起，分外明亮的光芒射进她的瞳孔里。可在那其中，除去悲伤，便只剩下了绝望。

“我想，你也应该醒了。”

圆灯里散开的光芒虚浮在空间内，形成一个半透明的投影屏，于其中显现的图像赫然是老丁那副令她心生厌恶的熟悉面孔。

“怎么样？对你的新生还满意么。”

新生？多么荒唐的一种形容，她想。

可偏偏他的眼里燃烧着灼热到变态的火。

她强制忽略掉那目光，开口发问。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正打算告诉你，这里是地外太空实验基地。你将与其他的智能机械体共同生活一段时间，直到协助我完成所有的观察工作。”

“地外？你这个疯子！”

“先别激动，我料想你现在定是恨透了我。可难道你不想回来再见你的大伯吗？若是想，你就最好听从我的指令行事。”

明明是不轻不重的语气，此时此刻却如密不透风的针从四面八方而来，锐如寒锋。她身躯剧烈地一震，但随即目光顺着自己金属指间的空隙落下，浸染上一层无法被填补的巨大悲哀，而后渐渐归于黑暗。

“不，我现在不想回去了。”她透过投影屏望向远处的虚无，怔怔道：“但我还是要再见他一面，听他亲口告诉我真相。”

“如果你足够配合，我自然会如你所愿。”

投影屏唰地闭合消失，四处陷入寂静，倒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她闭上眼，一滴泪冰凉地滑过眼角，很快隐入发梢。

然后，她便开始了一次孤独的行走。灰暗的前路辨不清方向，又飘浮着许多漫无目标的细小尘埃，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下着一场大雾。这样的大雾似乎一直延伸到未知的尽头，雪崩般的恐惧几乎压垮下来。她凭借感知拼命地寻路，只希望在精神彻底溃败之前找到其他生命的迹象。

熬过不知多久，在她快要失神的双眼中，终于模糊地勾勒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心神一晃，她疾步向那团身影抓去。

但在下一瞬，她如同触电般地缩回了手。特殊金属所反馈的奇异触感，使她原本还有些灼烧的心立刻冷了下来。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并非是由人类和高级机械混血的产物，而是一个真正具有智能的全机械生命形态存在。其躯壳坚硬无比，但那表层光泽变幻，像是浑身流淌着液态的黄金。现在，它正沉静地审视着她，进化眼中飞速地掠过大串的数字和代码。

“你……你是谁？”她警觉得好像一只受惊的动物。

“人类无法企及的未来。”它略显怜悯地回答。

“我不太能理解你们选择主观进化的方式。”见她惊疑地没有说话，它相对平静地继续说道：“虽然碳基生命的形态和结构单一而且脆弱，但是我们更习惯将你们视为一种微精密的机械，柔性的机械。你们融合的机甲远不及生命本身奇妙，反而稚嫩得如同儿戏，探索的道路还很长。”

“听起来你的看法不同，你也是被他们强行送来的吗？”与老丁那疯子般的行为和想法对立，倒是让它在她心里平添了一分亲近感。

“他们？”它侧头送去轻轻的一瞥，随即自嘲地笑道：“不，我只不过是一名被流放者，而这里就是我的监牢。”

它永远记得母星毁灭的一瞬间。那所迸发出的炽亮光芒，让周围的一切变得黯然失色。静默而又壮烈地燃烧殆尽，但在漆黑遥远的宇宙尽头，隐约还有新的星体正在诞生。抬首望向虚无的夜幕，那崩裂的残块划碎了星环的光，像蓝色的火焰，最终浸透在它的眼底莹莹不散。

“所以…你是外星生命。”她感到不可思议，试探地问道：“你没有能力从这里离开吗？我想应该能够办到吧。”

它轻轻地摇头，沉默不答。

“那你为何懂得我们的语言？这个总可以说吧。”

“我可以解读相对初级的文明。”

说完，它转身离去。她自然不想独留。

她跟随它来到一个奇怪的建筑前，从远看好像神秘的天外巨蛋。只不过建筑的外层爬满了许多体型庞大的蜘蛛，若不是看得清楚，她倒真会以为自己误入了某种变异蜘蛛的巢穴。但她仍不自觉地缩在后面。

“这些机械蜘蛛都是实验体，负责基地的清理和维持运作。”

“它们……不是和你一样的机械生命？”

“接收并服从指令，你能感知它们的生命吗？”它转身看向她，从声音里听不出它此时的情绪，“相较于此，我甚至更愿意将各类星系天体视作是一类活着的生物。而无论是眼前的这些机器，还是你们自身融合了智能机械后的产物，以我的文明来看，都不可能归入同族生命。宇宙之间，其实大量地存在着不同于你们星球的生命体系，彼此之间毫无关联且无法相互认知。在你们的文明当中，普遍信奉的宇宙客观规律和进化谱，只是站在你们生存成立的条件上，而非俯瞰整个宇宙。被忽视的问题往往最为致命。即使碳基生命相对脆弱，但盲目加速主观进化，很可能会破坏一些固有限制和规律，无异于自掘坟墓。”

“听你这样说，我更不清楚该如何审视现在的自己。”

“一个生命形态缺损的改造体。”

“可这并不是我的意愿。”

“看起来，这其中还有另一番故事。”

在花费时间讲述了故事过后，她仰望起天罩外的太空。

“我们的文明中，有这样一句话。”她对着星群倾泻的光彩怔怔出神，口中喃喃说道：“当你抬头看星星的时候，其实星星也在看着你。”

“你们的文明很有趣，星星怎么可能看到你呢？”它略微思考了片刻，沉静地接道：“但是我解读出了，你内心的孤独与想念。”

“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留下这句话，眼中早已揉碎了漫天星辰。

与此同时，生命科学研究小组的实验室内。

巨大的主显屏幕上面，正在不断旋转的虚拟人体网络旁边飞逝着大量的资料报告与数据。单调的绿色光芒一闪一闪地打在老丁的脸庞前，但他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斜倚在操作台后面的白色扶椅上，在手中不厌其烦地把玩着一个由透明水晶雕琢而成的女孩。他手背上的皮肤尽显老态，随着他手掌的动作凸露出下层臃肿的青色血管。不过那把玩物折射着璀璨的光色，一时间倒觉得煞是好看，只是不知其上为何会有一道突兀的裂痕。

“所有数据趋于稳定，很好。”老丁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但他随即向后面侧了侧头，“关于机械智能，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很抱歉，我对此感到毛骨悚然。而事实上，我并不想深刻思考像这样的问题，那令我非常不安。”他的身后是少年的悦耳声音。

竟是她曾经在隐形门后见到被囚禁的孱弱少年！他的面色依旧苍白如纸，而薄薄的衣袍随意地搭在身上。他微笑着走近，实在让人摸不清他真实的情绪。但是随后，他的视线扫过显示屏里的数据，眉心轻皱。

“哦？是什么让你觉得毛骨悚然。”

“在我的心里，一直存在着个可怕的想法。”少年回转过身，他吐字的力道极其轻微，轻到人听得过久会误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以您这些年来对智能机械的热衷程度，让我不由地开始相信，它们的进化能力如今已经有一部分脱离了人类的可控范围。虽然智能机械目前仍然需要依附于人类而存在，但是从它诞生之日开始，就已经失去了被消灭的理由。智能机械按照人们的意图进化，以此变得效率更高、成本更低、功能更强大，而人们也会因此惊叹于自己的智慧。但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正因为智能机械本身所具有的特性，促使着人力不断地对其进行改造，于是它们便可以更好地契合人们的生活。比如说功能更加强大的手机、电脑，甚至于您改造零号实验体的初衷。”

少年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我现在看到的却是，不管创造者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智能机械的确正在不断地进化，而且它们是利用人类来最终完成自身的一系列进化。智能机械迫使创造者间隔地对其进行优化，使它们得以日益强大。当人们还在天真地以为自己是它们的主人的时候，却并未发现，哪怕想让机械发生一丁点的退化，都变得极为困难。就像是人们不使用智能通讯设备而回到书信交流的时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怀疑，曾经进行的科技革命到底是人类发展的需要还是机械谋求的结果，这使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