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至尾，老丁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姿态，到了最后才说出一句，“你的机械脑的确让你思维的进化方式与众不同。”

送回了少年以后，本就有些昏暗的实验室再度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如果事情真的像少年所说的那样，智能机械的进化实则是为人类自己打开了一扇迎接魔鬼的大门，那确是一种恐怖的行为。

可是话说回来，人类又在什么时候抵制住过魔鬼的诱惑呢？老丁的眼里，逐渐地恢复了那份浸染已久的狂热。他再清楚不过地给自己下达着命令，对零号实验体最终改造的计划，需要被立即执行。

而反观灰暗的世界，女孩正在独自一人行走。这些天里，她唯一能够看见的就是那个全机械生命体。在这漫长时间的相处之中，他们早都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这给她心里带来了些许的慰藉，但她还是会不可抑制地想回去。

她虽然已无多眷恋，但至少那里还有未醒来的梦。

还记得那次对话结束过后，它带着自己进入到“巨蛋”的最深一层，并且告诉她那里放置着一个逃生舱。其已经被设定好了唯一的航线，即是最终会返航回到在地球的初始位置，但是机会只有一次。

更何况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通往逃生舱那条不太长的走廊内，实际上细密地分布着拥有极高能量的激光束。就算是她现在的身体强度，同样会被毫无例外地切割分解，而它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到达对面。

为了证实其危险性，它还特意带上了一些岩块，并将它们扔进了走廊内。一瞬之间，两道平行的激光束把岩块变作了粉末。随着更多岩块的抛入，她发现激光束开始改为交叉出现，而它们的数目也在不断增多。到最后，竟构成了蛛网般的复杂形态。这样的密度，她绝无可能安然通过。

虽然不可实现，但还隐隐约约在她心底播下了种子。

后来她从传递器里接收到老丁的指令，完成最后的改造。

她也许还不清楚，那意味着她在某种意义上的死亡。

她同时不曾知晓，老丁先前对她进行改造的时候，在她的脑部芯片里单独安放了控制器。这个程序一旦触发，根本不受她个人主观意识的约束。即便她想反抗，也显得十分徒劳。而现在，老丁正欲图强行屏蔽掉她本体的意识，想借此机会一举催生出属于机械完全体的数据人格。

一瞬间，她感到头痛欲裂，似乎有无尽的魔爪将她拉扯向黑暗的深渊。她极力抗拒，但所有的感知都在提醒着陷入瘫痪。

在她抵抗之时，老丁在另一头因疯狂而双眼赤红。他苍老的手指紧紧地按住操作键，那可怜的机键随时有被损坏的风险。

激荡的能量波以她为中心向四周不稳定地扩散，她几乎支撑不住。

但在下一刻，万千个金黄色的光点在眼前闪耀。

她本以为那样璀璨的光华，不过是意识涣散以前的幻象。

直到它出现在她的面前，而她的痛苦开始逐渐消减。

可随即，地面猛烈地颤动起来。

他们不明所以，直到视线的尽头被无尽的蜘蛛占满。

那场面何其壮观，但是此时在他们看来，却意味着致命的危险。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导致这些机械蜘蛛集体躁动起来，纷纷前来围剿和它们不同的两个生物。在不断逼近的过程当中，它们自身开始了无限制的复制和繁殖，机械蜘蛛的数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呈几何倍增长。

这些暴走的恐怖机械此时逸散出强大的电磁能量，造成剧烈的空间扰动，它们的所到之处也因此变得紊乱而危险。震动如潮汐般撼来。

她感到浑身冰冷，骤然间紧张的神经似乎让全身的血液凝固起来。恐惧深深地笼罩了她，面对死亡，生存的本能占据了上风。

她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从不由自主的恐惧中释放出来。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压住声音问它。

“我有办法，你跟我来。”它拉起她向巨蛋跑去。

所有的蜘蛛尾随在后，远远地，就连巨蛋这样的建筑物好像都忍不住开始震颤起来。它带她飞快地穿梭，一路奔到通往逃生舱的走廊前。

然后，它在她惊异的目光中，迅速地化为一滩黄金液体，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它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形态越过了激光障碍，甚至变为一个个分散的液滴再聚合。直等到对面切停激光束，便示意她赶快过来。

她那时才知道，原来它的身体是由液态金属构成。在正常情况下，就像她一直以来看到它的样子。可一旦到了危急时刻，它就可以将自己液态化。由于它的液化形态具有极高的随形性，故此能够任意变形。

但那些机械蜘蛛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只见它们争先恐后地扑上来，却被重新启动的激光束一一切割成尘埃。不过后排的蜘蛛黑压压地挤成一片，光靠这一条走廊根本抵挡不了多久。它告诉她没有多少时间了，要快点返航地球。她随即询问是否跟自己一起走，却见它说这个逃生舱本来就是地球的人放在这里的，只设定了返回地球的航线，对它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同时在另外一边，实验室铃声大作。由于机械蜘蛛失去了控制，导致地外太空实验基地陷入乱局，因而触发了最高级别的警报。全部系统濒临瘫痪，而现在所有代表着机械蜘蛛位置的红色光点竟然都集中在了通往逃生舱那条不太长的走廊前，疯狂地接受着激光束的切割。

老丁不由得大惊失色，他急忙调出图像查看具体情况，但当时很多地方的监测镜已经宣告罢工。安全警报系统意外激活，是他最不愿意惹上的麻烦。因为现在整个实验室响起了最高级别的警报声，不仅可能会使自己多年来苦心研究的项目毁于一旦，还会引来一个不速之客，那便是红。

果然，红的全息影像很快闪烁到他的面前。

“您居然在安全系统之外行动，这样做已经严重违背了职业规范。”

“若是来提醒我这些的话，恐怕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需要把这个地外太空实验基地立即摧毁，它已经完全丧失了拯救的可能。”

“可是零号实验体还在那上面！”

“现在是什么时候？最高级别的安全警报已经触响，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只是个智能系统，这样阻止是打算造反吗？只要我愿意对你进行重新编写，随时都可以改了你系统里面的那套规矩！”

“就现在，申请启用反物质炸弹！”

红的眼中有一丝挣扎，但还是转身消失。

不过，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也随之发生。在已经升至巨蛋上方的逃生舱承载台上，两道品红色的条形光线上下交错地扫过，一袭红裙的美貌女性的全息影像随之出现在她的面前，此刻红的神情显得格外凝重。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零号实验体。我是红，激活于整个科学院内网络的智能处理系统。我现在会帮助你返航地球。”

“你既然是隶属于科学院的智能处理系统，自然是被那些人灌输了跟他们一样的东西，我凭什么会相信你的话？”

“你不得不相信我，这场实验已经脱离了控制。”

“你的意思是，你要联合我谋反你的创造者吗？”

红没有回答她，只是抬手在空间中挥动出了一幅图像。图像里是那个由透明水晶雕琢而成的娃娃。红再次挥动手，娃娃上的裂痕竟然闪出了方形的光芒，细看时实际上是被嵌入了一颗微小的芯片。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我会告诉你真相。在这里面保存的，是给予了你基因的人与他生前发生的记忆片段。”

随着红的说话，光芒逐渐变成了无数个环绕的小屏幕，于其中播放着许多我与母亲生前所发生过的种种影像。她当然也看到了曾经的医院、我与母亲的争吵与决裂，所有回忆痛彻心扉。无数闪烁着微光的屏幕包裹住她，在她的瞳仁里不断地放大着一位中年妇女的形象。她有些发怔，但是心里却没有那些熟悉的亲切感，只是浮起一些莫名让她不能平静的情绪。

这才是大伯的故事吗？她不愿相信。

不，她现在甚至已经不清楚该如何称呼他。

“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实验室已经决定将地外基地连同你一并销毁，他们申请动用了反物质炸弹，而我作为执行和服从的智能处理系统没有拒绝的权力。但是在我的系统中输入和储存的科学工作行为规范以及社会道德约束条例，都在告诉我不能对此置之不理。我所能做的，就是帮助你启动逃生舱的程序。你可以利用它返航地球，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接你。”

“不管你怎么想，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你都别无选择。”红说完，她的全息影像便瞬间压缩消失在了女孩的视野之内。

周遭的震动与巨大的噪声不绝于耳，但她却是毫无反应地僵立在原地。她仰头望向晃动不安的星幕，心中突然有一阵无比的揪痛。她开始变得有些怀疑自己原本应该是谁，以及自己存在的意义。她现在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相比于四周毁灭喧嚣的寂静心跳，一瞬间冻结住时间。

就在这时，反物质炸弹降落了。她望着头顶那个越来越近的毁灭武器，忽然间僵硬地扯开嘴笑了，倒如同痴傻了一般。随后她缓缓地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降临的时刻。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渗漏出来。但下一个瞬间，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她睁眼却诧异地看到它挡在自己的面前。

她分辨不出它此时的神情。但是，她看见它的身体开始逸散成许多闪烁着的金黄色光点。这些光点迅速地在她周身汇聚合拢，形成一个完全将她包裹在内的液态黄金球体，像是一轮微缩的太阳。随后，她便隔着这层无法破出的液化屏障感受到了几乎要将她震散的穿透力量。

那是飞袭而来的反物质炸弹与液态黄金球相撞的景象。

极度收缩的液态黄金球体放射出炫目的金光，炽热的土红色气云正在被高速地抛出，就好像是太阳的日珥经历着极致的怒放。灼烧的气流携带着异常剧烈的能量，稀疏的高能粒子汇成无穷无尽的海洋，每一个粒子都浸没在瞬间的光与热当中。它们在剧烈的碰撞下发亮，化作一片片流泻着青蓝色光的光瀑，哪怕是透过土红色的气云也能够清晰地看到。

这样的情景，曾几何时。

它的思绪飘荡，不禁又一次回想起了自己看着母星毁灭的一瞬间。那所迸发出的炽亮光芒，让周围的一切变得黯然失色。静默而又壮烈地燃烧殆尽，但在漆黑遥远的宇宙尽头，隐约还有新的星体正在诞生。抬首望向虚无的夜幕，那崩裂的残块划碎了星环的光，终于化作蓝色的火焰。

她不知道它最后一次的液态化意味着什么。但是这一次，它没有说再见。

她突然很想哭。但纵使哀戚，可怜那泪腺却不能产造液体。不过是回转眸光里，深似侯门地凝望每一分柔默、每一分残酷，如海洋共火焰。

随着剧烈的撞击结束，液态的黄金球体终于碎裂，她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震飞，掉落在逃生舱已经打开的舱门旁。她听到了红的声音，她说这已是最后的机会，只要进入舱门，就能立刻启动返航程序。

她疲惫地趴在舱门前，回首望向漆黑的星幕。看着那液化球体瓦解成的光点渐渐消融，被夜空接纳。一点一点的金黄回归了无垠的宇宙，最终与之融为一体消失不见，她只是悲哀的平静。但是她又仿佛听见了遥远的星群中传来悠扬的挽歌，她不断地安慰自己，或许它并没有消失，或许自己无法理解它所谓的生命终点。可那道深邃的目光最终黯淡下来。

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爬进了逃生舱内。她知道航线即将运行，但她已经无法思考更多，再也支撑不住地昏厥过去。

我从红那里得知了消息，费尽周折终于找回返航的她。

她后来才见苏醒。只是，她的意识好像因遭受无法承受的刺激而被抹杀。缺损了的芯片重复地汲取周围的信息对自己进行修复，最终在新的环境状态下固定化了。在脑部修复的最终阶段里，初始的量子服务器里的空白格式被作为了核心的痕迹。她成为了植物人一般的半机械体。

回到家中的我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随后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表。但我知道那其实并非时间本身，而只是一个空洞的假象。真正的时间像是能够主宰着人类命运的创造主，根本没有形体，也未曾被人类战胜。

而我知道自己时日将近，只好委托我年轻的助手来照顾她。我还单独留给他一根头发，告诉他几年以后、时机成熟，就用我的基因再造一个复制品出来，并把这个初生婴儿留在她身边，希望得到另一种成全。

后来，我决定给复制的他留下一点东西。

你的昨世。幸会。

沉重地停在最后一个句点，完结了这封写往来生的遗书。除此之外，我还留下了两件重要的信证：那张有些泛黄的旧照片，以及一根白发。

陡然的无力感。就在上一刻，我还能浸没在她病弱的躯壳、寂静的眉眼，她有记忆里我追念的声息与模样。是潮湿的森林、是温热的血管，那些蛰伏已久的情感像溯暖而归的鱼群奔涌而至。但在下一刻，全部打碎。

时间渐渐融为液体，包裹住我无处皈依的思绪。

我感受到生命从这具衰老的身体中脱离，干瘪的嘴扯起苦涩的微笑。

然后，我非常平静地，伏在桌案死去了。

我的遗憾最终输给了时间，明明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曾很多次地思考，是否还会有来生，或者是宇宙的一次次轮回。叶落纷纷重回大地，白雪下面种子沉睡，一朵花开了又迅速枯萎。在亘古流转的光的阴影里，星图不断变幻。海水中矗起高山，森林几百代的变迁，但总有一片片的迎风挺立，酷似它们的祖先。

可是，我的往事却已不知飘往何处。

我终于明白，原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时间。

而她化作俗世的途客，故事中的不归鸟。

如今我的往事，该是一封遗书，藏在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