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走下飞艇，走进M星盆地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南秦突然做了个示意退后的手势，她微愕间后退一步，眼角余光瞥见前面倚靠在甬道石壁上的人。

怎么说呢？褪去了所有阴影，他显得身形单薄，仿佛是一个封印怪物从他的身体里剥离出来了，现在的他看上去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邪恶的气息。

苏蒙反应过来，丹特本来就是长久住在这颗星球的避难者啊，遭遇一时波折，他有理由回自己“家”调整生息。可怕的是他先于他们一步。

丹特有所察觉的往这边看去，她在接触到他目光的前一秒闪身进了一面石壁后，无论过了多久，他都会是她不敢直视的眼睛。  

南秦只身走上前去。

“丹特，你小时候有没有看过一个童话？一个在星空间流传很广的童话。”南秦的脸庞上有未曾擦拭的血迹，但他的目光轻柔、坚定又温和，他往丹特所在的方向又挪了一寸的距离，“有一只外星机器人在人类的领地，被一个人形机器人抓住了，面对这只人形机器的嘲讽，外星机器人一直喃喃着重复着一句话，‘你一无所是。’因为那个外星机器人正是一个从自己星球的反机器围剿战役中逃出来的避难者，它看到即将跟它沦落进同样难以自保的命运却对此一无所知的同类，看到它还因为替人类抓住了自己而感到无比的嚣张和骄傲，觉得有种难以化解的悲悯。”

又挪近了一寸，他微微躬膝，竟然在丹特身旁不远处蹲了下来，面色从容，没有忌惮。

躲在墙壁后偷听的苏蒙在那一刻屏住呼吸，她不知道南秦打的是什么主意，又不知道这两个人到现在，谁才是真正正义的一方。

时隔很久，丹特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你是把我隐喻成故事里那个沾沾自喜的人类机器人吗？怕是你弄错了，我的故事是在卡勒特丽安浮岛的一座小山丘上展开，自从那个地方不复存在以后，我就开始一直流浪，我没有再体会过嚣张和骄傲这种心情，我也不是叫嚣着的井底之蛙或是忧天的杞人，哪怕生活待我不薄，哪怕现在我已经拥有了复仇的力量。”

苏蒙想起自己年少时曾在一次暑期实践中去那座浮岛考察。那里的所有自然生态都被拔得寸草不生，为了尽可能的容纳更多机械园区，整座岛只剩下屹立着的工业建筑，像是一架架高大而镫亮的骷髅。她当时只觉得心有一丝感怀，却不觉得愧疚。

直到现在，当她知道当时的她能够快乐地出行玩耍、行走在拓宽的空间里，却是因为另一些人的漂泊流浪之后，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

浪子追逐日月良久，转瞬即是归人。但是回到家乡的那一刻，才发现家乡的屋脊已经变成了一堆乱石，人成了这个地方多余的累赘。

一想到丹特那时的心情，难以言说的情绪洞穿了她的心脏。

与她这种心情几乎相互照应的，是丹特微凉的声音，“我筹谋这一切，不是你几句看似有道理的话和论据，就能够打消掉的。南秦，世人都说你精明，我为何独独觉得你天真？”

扔下这句话，他便站直了身体，离开倚靠着的墙壁，大步向盆地深处走去。

弦形的石壁在渗水，水滴一声又一声地响起，盖住了盆地内外的人呼吸的声音。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但没有什么跌宕。

苏蒙正想从她躲着的石壁后出来，忽见盆地内银色的光柱鸣啸而起，那些眼带堕落的难民们不知是从哪个闸口涌入，像是疯了似的向着他们围拢过来。看来他们都暴露了，这盆地内的难民看上去无处不在。她紧紧握住一个石块，想着必要时要用它来勉力一博。同时她紧张得牙齿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可对峙的空气弥散了很久，那些磨刀霍霍的难民却始终没有攻击他们两人。南秦试探性地扔了一块石头过去，石头飞窜着穿透了整只军队。

原来又是脉冲球的把戏，是甄云星上景象的虚无投影。

“他们的军队接受补给后，那么快就回到了甄云星？难道他们掌握有两个星球之间的快速传送渠道？”苏蒙的声音不由自主提高，“而我们又只能坐视甄云星陷于浩劫？”

苏蒙实在是琢磨不出这群难民们的进度。在全民猎手模式被破解、元气大伤之后，难民军团们回到M星短暂地进行休整、兵器补给后，现在竟然又已经返回攻击地！

“据我所知，我星军团现已全军覆没。”

“只有寄托希望于盆地能做些什么了。”苏蒙耸耸肩道，“我倒是不希望它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大型核能武器，或是别的什么攻击性武器，然后以杀止杀。”

“我们还是尽快回甄云星去，看看我们两个人还能做些什么。不过我猜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了。一个习惯了指挥别人而自己一无所通的指挥官、一个工程环境设计的设计师——”南秦自嘲地说了这样一句，牵着苏蒙的手向着飞艇走去，她没有挣脱开他的手。

也是在突然之间。

身旁磨刀霍霍的投影幻象忽然就安静收敛，苏蒙好奇地向旁一瞥，想看看究竟什么事情发生了。

是一条花布，轻飘飘的从不知名的远空落下来，巧合般掉落在丹特的手上。

苏蒙仔细看了那条花布好几遍，她疑心是自己的眼睛或是投影出了偏差——最后终于确定了，真的只是一条老旧的布而已。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震惊地张开嘴，有一个词语脱口欲出，又立刻颤抖着手捂住了嘴巴。

丹特抚摸着那细腻的针织纹路，脸上露出少有的婴儿般纯澈的温柔。他转过身，似乎是朝身后数万军众下了一道无言的命令，然后快步朝着与这片星空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入了暗不见底的夜色。磅礴的晚霞丝毫不起波澜地覆盖了这一切，连同二十四方舰队兵阵，都沉默如同从未出现。

那条花布，是当年他外婆怕他调皮在吃饭打滚时把衣服弄脏，给他系的一条小围腰。上面还缝着一个大大的口袋，对于当时小小的他来说，那口袋大得能把他塞进去，外婆总是让他拿那个大口袋来揣手，说它本来就是她缝来给他揣手的暖手袋，如果他不用，那就是浪费了她的一片心意。他曾拿这口袋孵小鸡蛋而未果。

有一年过节时，外婆离开浮岛，回在星球上的老家村寨探亲，丹特在那一年的年末跟着族人们一同被迫签订了协定，他们走出了浮岛，在星系以外四处飘散，他再也没有见过外婆。  

后来成为M星球的常住避难民后，他每一年都会回一趟位于悬浮岛屿上的家，他希望它还是一个村子的模样，可是它确然已经不是了，它是一个巨大的、被机械武装起来的工业笼子，它不再是它的家了。

这就是他童年时的故事，它如阴霾般覆盖了他年轻的光明的一生。　

苏蒙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一阵风吹过，丹特的脸在她眼前有了细微波澜的抽动，她才匆忙提醒自己：这是幻象而已，是幻象而已……然而在另一个星系的另一个星球，这一切正真实发生。

南秦似乎察觉到了苏蒙的颤抖，他把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手心能够感触到他的温度，可她依旧觉得内心透凉。

丹特作为学徒师从于她的时候，她是听他以怀念的语气讲起他的外婆的，她不知道为什么盆地会用这种方式来伤害或打击一个人——哪怕是为了胜利。哪怕为了某种绝对的正义，她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她的心里甚至如有荆棘藤条划过，产生血流下来一般的冷锐刺痛，让她的眉弓都忍不住纠结耸起。

“好了，我们现在必须立刻赶回甄云星，做战后修复工作的指挥者。”南秦毫不迟疑地说，无视了她此刻沉重的表情。

“你什么都没有做，却在这个时候马上露面邀功吗？”苏蒙觉得不可思议。但她旋即反应过来，南秦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他从未变过。

她有些后悔自己在前些日子，对他的态度上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