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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
安娜擦了一下汗,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病恹恹的葡萄苗,新结出的青绿色葡萄珠中有一些腐烂了,软软地挂在藤上。书本上明明写的字字清楚,现实中却总让安娜无可奈何。
这已经是佐伊这个月里第三次迟到了,而今天她几乎错过了整个下午。
一阵脚步声传来,佐伊喘着粗气停在葡萄苗前,匆匆地扫了一眼葡萄苗的惨状。”老师,抱歉我迟到了。”
说着,佐伊拿起木铲,一铲子插在葡萄苗根部的土里,”新结出的葡萄珠疲软吗?我看过着一段书的,可能是根部土块板结,我可以处理好的。”
“佐伊,停下。”
“老师,我知道,我不是故意迟到的,葡萄苗的问题我很快就能处理好的。”
“佐伊。”
“作业……作业也我很快就能补上的。”佐伊埋头刨土,汗水滴在土地上,眼神游离。
“佐伊!”
安娜一把夺下佐伊手中的木铲。佐伊抬起头,汗水在涨红的脸上流淌。
“佐伊,我查过书了,这不是根部的愿因,是白腐盾壳霉菌的感染。”安娜淡淡地说,近些天来教室里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每隔几天就会有游行示威的队伍在校外的圣安大道上走过,高呼着走向东方的国会和议院。
佐伊低头站在土地上,风很静,龙舌兰在她的手边开放。
“安娜老师,我想请个假。”佐伊抬头道,黑色的短发下仍是那张男孩子般俏皮的面孔。
“为什么?”安娜心虚起来,她想起了几天前圣安十四街道的学生暴动,他们拿着枪,首先是将枪口对准议员,然后是互相伤害。
“为了提嘉娜。”
“不,不。”安娜皱眉,拉住了佐伊的胳膊,这才发现她的手腕上多了一个细小的纹身。
“老师,你不会明白的!”佐伊猛地抽回胳膊,一滴泪水冲了出来。”你不明白我们提嘉娜新生一代的绝望。从出生开始,每一天都生活在人类对过去的懊悔中,没有人知道提嘉娜会不会重复地球覆灭的历史。我们这一代人,从一出生就被告知了死亡啊!”
“可你不过是个学生啊。” 铭记本身就是反抗。
“我明白,但我做不到。”佐伊甩开安娜的手,把书本放在葡萄苗边上,”我每分每秒都在试图改变提嘉娜的命运,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佐伊跑出了地球花园,这是安娜在她漫长一生中与佐伊倒数第二次的相见。她最终还是看清了佐伊手腕上的纹身,那是一个蓝色的小十字架,代表信仰,代表地球。
奥斯卡
妈的,又做多了。奥斯卡咒骂着,把一大锅凉了的咖喱倒进了水槽。方盒子上的检测指示闪个不停,”奥斯卡,浪费可耻,浪费可耻。”自佐伊和安娜来到厨房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称呼狼人为奥斯卡,而不仅仅是他的纹身缩写代码”H-4”了。
“闭嘴吧,蠢东西。”奥斯卡一声断喝——来餐厅吃饭的学生越来越少了。
奥斯卡赌气地把碗碟仍在水槽,瞥见了洗衣机上的纸盒子,里面曾经塞满了学生们相互传递的书信和礼物,如今也几乎为人所遗忘了。
真就把我这头老狼忘了吗?奥斯卡苦笑着摇了摇纸箱,几片废纸和一个蓝色的小十字架项链掉了出来,发出一声轻响。
蓝色的十字架,狼人不是第一次见过这东西了。奥斯卡只感觉它总是出现在纸箱里,不断被一些人取走,又被另一些人带回。
奥斯卡的收发纸箱成了蓝色十字架的传递站,诉说着狼人看不懂的讯息。
维尔
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一块灰白色低矮的石碑矗立在一片乱藤之中。维尔在雨中默默吸着烟,注视着石碑上细碎的痕迹,那图案像是枝叶也像是某种甲壳类的动物的形状。
维尔静静地想,如果安东尼·弗还活着的话,他就会告诉自己这块化石来自地球上的哪里、如何经过漫长的地质变化形成,又如何得以重见天日。而我则会告诉他,这是地球的墓碑。
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变了。维尔深吸了一口烟,手里摩挲着一个小十字架,这是木头的材质,被粗糙地漆成了蓝色,上面草草雕刻着一些花纹,一个凹下去的圆圈取代了耶稣的位置,圆圈中还隐隐有些弯曲的线条,勾勒出大陆和海洋。
十字架的底部,有一小片殷红色的痕迹,这是十几天前圣安十四街道学生暴动中打头的男学生的血。他就是戴着这个简陋的自制十字架击中了教育部副部长的右胸,也是戴着这个十字架被一枪射中额头。
蓝色的十字架,代表着地球十字军,代表着维德拉。
“维德拉,历史是多么相似啊——”维尔自言自语道,”就从你在主舰舱注视着我开始。”
舰船上静悄悄的,弦窗外广袤的宇宙呈现出她深邃的面孔,群星闪耀,地球几乎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这本是一场不打算回头的旅行。
好像溺水很久的突然得救,副将军维尔猛地从假寐中醒来,他看了一眼航线图,虫洞几乎就在眼前了。时间正好。与维尔多年一同作战的将军艾森早已醒来,他向维尔点了点头,表示一切正常,准备行动。
舰桥间一片沉寂,只有维持舰船正常运转的人工智能在工作着,在距离跃迁如此接近的时间点,人类舰员巴不得进入深层冬眠来躲避穿越虫洞时的强烈震动。
“一群懦夫。”艾森对着空荡荡的船舱低声骂道,随即下达命令”三号小队注意,低身穿过舰桥和主控室,控制技术人员。入侵监控系统的测试员不可靠,注意警告触发。”
一旦越过虫洞,一切都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二号小队跟随我前进,目标,舰长室。”艾森向维尔示意,示意他带领小队打头阵。
舰桥上只有克制的脚步声,另一边,枪声忽然响起,警报声大作。
“将军,系统控制失败,飞船自身防御系统启动……”通讯仪中传来了嘈杂的噪音,紧接着是两声枪声然后是骇人的沉寂。
“妈的,徒岛那个奸诈的家伙!”几个士兵几乎提起枪向控制舱方向冲去。
“闭嘴。回来。”维尔低吼,转而向着艾森道,”将军,改变计划先占领主控室仍有机会。”
艾森冷哼一声道,”不,没时间管困在主控室里的家伙了。所有剩下的人,计划不变,目标舰长室。”
械转动的声音,舱门封闭的声音,警报的声音混在一起,向着艾森和维尔一行人逼近。
嘭地一声,一队机械防护兵冲过舰桥,打头的一个被维尔一枪击中了连接处,木偶一样摇摇晃晃起来,后面的防护兵笨拙地绕过它,维尔的几个部下被激光击倒,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维尔又一枪打在防护兵的脑部,对方发出一声轻响,倒在地上变成了废铜烂铁,艾森示意所有人快速前进。穿过轻型防护兵的阵列,舰长室就在眼前。
徒岛独自坐在主舰舱中,双目微合,仿佛睡着了一般。身后巨大的屏幕上是群星和广袤的深空,在这个距离上,黑色的虫洞几乎占据了视野的三分之一,在深色的背景下注视着他们。
“你们来迟了。”徒岛睁开眼,苦笑道。
“是迟了。”艾森翘起腿,慢悠悠地坐在徒岛对面,”如果我当年在签署那狗屁的和平条约的时候就一枪了结了你,我们就不用在这儿相见了。”
“就算不是我,别人也会最终做出这样的选择的。”徒岛回过头,看着缓缓扩大的黑洞。”我知道你、你们、很多人都恨我,恨我委曲求全,丢尽了人类的尊严。但是,我要为大局考虑啊。只要还有人活着,人类就不算输。”
“我们本来是会有胜利的,如果你愿意带领全人类放手一搏。”艾森轻蔑地冷笑一声,”可你呢,你放弃了抵抗,而选择了去什么提嘉娜。”
“不,艾森,你不明白,阿文埃人远比你我想象的强大。活着本身就是胜利。”徒岛站起来,面颊抽搐。”在绝对的强势面前反抗毫无意义。阿文埃人就是伐木的猎人,我们不过是草柯上飞虫,而他看上了我们所处的森林。”
徒岛缓缓举起枪,枪口直指艾森,。”带着你的人回去吧。猎人是不会介意飞虫换一片草林的。”
“把你的位置交给我,我们会赢的——”话音未落,就是嘭地一声轻响,徒岛应声而倒,叹息了两声,缓缓从椅子上跌落,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从额头上的伤口中流出了一道粘稠的血。飞虫还没有认清它自己的模样。
艾森笑着用准备好的入侵系统打开操作面板,准备进行返航对抗阿文埃人。维尔注意到显示屏上主舰船恩诺斯号就黑色背景上的一个蓝色光点,其他三十余艘舰船尾随其后,这就是最后的人类了。巨大的虫洞就在眼前,似乎要把他们全部吞没。
“所有舰船,这里是主舰恩诺斯号,我是新的舰长艾森·科特。”全舰队广播被打开了,”现在,我命令,所有舰船返航。”
各种声音爆炸一般地从舰船上传来,质疑、犹豫、反对,这些声音忽然被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打破。航线显示屏上,处于代表最外围的诺亚二号的光斑闪烁了两下,消失了。
是阿文埃人,他们击中了诺亚二号。维回想起了徒岛死时眼中的绝望。
艾森极力压抑着自己惊异的表情,显示屏上,一对红色光标几乎是凭空出现,以极快地速度向着舰队逼近。舰船上的骚动还在继续,不断有新的暴乱和冲突发生,有的舰船已经开始减速,却又被逼得继续向前。
“女神四号也被阿文埃的舰队击中了 ……”一个副官哆哆嗦嗦的汇报着,艾森却仿佛听不到他的话。
半晌,艾森双手颤抖地把离开了显示屏,维尔看到了显示屏上的内容,人类舰队残余的武器装备远不及反抗军的想象,这对阿文埃人来说不过是飞虫的一次叮咬。
“将军,徒岛是对的。”维尔知道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他确实是对的,但是——”艾森再次把手放在了控制面板上,”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没法放下尊严继续航行?”
“这已经不是为了人类牺牲,而是带着人类走上死亡。”维尔道,”继续前进吧,将军。”
“军人,只有战死才有尊严。”艾森神情微妙,回过身去下令继续返航,却忽然发不声音。他的后颈中了一枪,开枪的是维尔。
“将军,我本无意背叛,但我首先是个人类。”维尔看着艾森倒下,他并没有想要还击的意思,只是平静的死去了。
维尔撤销了返航的命令,暴乱渐渐平息,红色的光标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维尔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宇宙的深邃和黑暗在他的眼前呈现,耳边传来了的跨越虫洞视界的倒数。
“将军,为什么不回地球了?消失的船就让它消失去吧。”一个男孩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传来,维尔回头,惊异地看到了一头烈火般红发下消瘦阴沉的脸。
“孩子,那些舰船上也是活生生的人啊。”维尔惊异地看着看着男孩毫无畏色地走来,绕过了倒在地上的那两具尸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没有冬眠。”
“没有药物可以用于孩子,如果我不愿意冬眠谁也没有办法。”男孩撇撇嘴,”更何况我要看着地球一点点离去。”
维尔苦笑着摇摇头,这孩子让他想起刚刚死去的艾森,他示意男孩来到身边,指向虫洞,”你问我为什么不返航,答案就在那里。”
宽广的黑色宇宙的背景下,虫洞那边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好看像是溺水的人看到水面上太阳传来的光。”看到了吗?那里有一个星系,其中有一颗行星在等着我们,上面会有小镇,会有图书馆,会有学校和花园,会有我们曾经有过的一切。”
“这就是提嘉娜?那个被认为可以取代地球的东西?”男孩皱起眉头,目光怀疑地在飞船上地球的影像和虫洞那边的光点上来回游走。
“它现在只是提嘉娜,但有了我们,就可以变成另一个地球。”
男孩不再言语,只是盯着维尔的枪沉思。维尔那是还不知道男孩的名字叫做维德拉,不知道他会一直跟随着自己,直到某一天劫持了枪械库,建立反抗军来与维尔、与阿文埃人对抗。
但是维尔知道,至少在今天,历史还是选择了它自己的道路。
雨渐渐停息了,维尔从回忆中挣脱出来,远方的圣安市一片通明,团聚分布的居民区在雨雾中透出柔和的光,M大学与国会建筑群东西相对,遥相呼应。
在提嘉娜度过了多少年,维尔就听过了多少年的谩骂。徒岛政府曾经的旧员骂他叛国夺权;饱受地球覆灭之辱的主战派恨他关键时刻软弱,放弃返航;提嘉娜的幸存一代讽他曾与艾森不自量力,妄图与阿文埃人相争,导致本就珍贵的人类舰船被毁。
“徒岛,如今我成为了你,终于明白了你的感受。”维尔深吸了一口烟,苦笑着自言自语。”阿文埃人来的时候,我们战斗、反抗,不光反抗阿文埃人,甚至也反抗一切屈服和妥协,乃至于忘记了,战斗的目的是为了守护。”
维尔望着不远处圣安市的灯火,掐灭了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