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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
安娜走进教室,却发现偌大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清晨的阳光透过灰粽树叶片间狭长的缝隙投射进来,像一把剑。
安娜早该预料到会有这一样一天,学生运动愈演愈烈,朝向东方的街道成为了他们新的课堂。今天是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吗?穿越了茫茫星际,时间早已变得错乱不堪。
呼喊,抗议,叫嚣;流血,冲突,牺牲。
嘈杂的声音在安娜脑海中闪过,那些年轻的面孔,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发梢——安娜进来越发分辨不出回忆和想象了。
突然,一张面孔闪现在安娜的脑海,一双慌乱的眼睛,佐伊。或许我的学生也在游行的队伍里,或许他们正遭受危险。
安娜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她头脑发热,随手放下课本,向着喧闹和人群跑去。
越往东方走,声音越洪亮。刚刚进入圣安大道,学生们一下子仿佛凭空出现,瞬间挤满了整个街道。这是一场有组织地游行,参与者大多是学生,都故意模仿着地球岁月里20世纪学生的衣着,鲜红的袖章或围巾松垮地拢在他们的灰布长衫上。
一个短发的女学生骑做在一个高大男生的肩上,大声喊叫着,举着木制的标语牌;每十来个学生里就有几个把手臂高高伸过头顶,挥舞着准备好的条幅和旗子,其他人也都义愤填膺地挥舞着拳头;前面的道路估计着已经被封锁上了,学生们前进不得,但还是一边踏步一边向前挤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着。
安娜费力地踮起脚,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向前挤,身边的学生用眼神打量着她——学生们的身上都带着蓝色的小十字架,跟着他们挥舞的身体移动着,宛如星海。
“抱歉,请让一下。”安娜一边向着游行队伍前端移动一边抬头环顾,才看到周围作为政府办公室的一栋栋古典欧式建筑的门都紧闭着,二楼以上的窗户却大打开着,拿着机械武器的武装士兵站在窗边,挤在街道上学生几乎和活靶无异。
这场游行不过是用来逼迫政府的工具,学生就是条件和人质。这是阴谋。她感到脊背一阵冰凉,加快了向前的脚步。
突然,人群移动了起来,前方阻拦的武装力量似乎被冲破了,学生们潮水一般兴高采烈地呐喊着向着前方已经露出金色尖顶的国会大楼冲去。
“保卫提嘉娜!”“赶走阿文埃星人!”他们喊得嗓音嘶哑,安娜身边的一个娃娃脸的男生面孔涨得通红,咒骂着当下软弱的政府。
“什么?提嘉娜怎么了?”安娜感到诧异。
“呸,冷漠。”麻花辫的女生回过头,清澈的瞳孔中露出鄙夷的神情,柳叶眉浓淡如画,她的额头上纹了一个纹身。”阿文埃人随时可能回来,然而住在白色穹顶下的政府老爷们却毫无作为!我简直再也忍不了这样的日子了,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向阿文埃人宣战!”
“可我们不正在经历难得的喘息吗?”安娜哭笑不得,人类对于自己总是高看一眼。
“这种屈辱下的安宁我宁肯不要!我们现在就像海上的小船,而水下的巨龙随时可能吞噬我们。这位同学,你能明白吗,你读过书吗?”麻花辫女生眯着眼睛斜视着安娜。
“姑娘,你如果读书,就会在书里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安娜暗暗在心里替女生惋惜,她的想象力本该用来装点她的生活。
一声枪响划破天空,紧接着是尖叫和愤怒的吼声。人群分成了两个方向,在逃跑和前进间犹豫不决。安娜被学生们挤得动弹不得,忽然,一个女孩子的面孔出现在不远处人群的缝隙中,她的脑后留着一根细长的辫子,眼睛下面有一颗心形的小痣。
“佐伊!”安娜大喊,好像突然又恢复了呼吸。
佐伊回头,眼中满是惊异,”安娜老师,我——”话音未落,学生们再一次向国会冲去。
安娜和佐伊,在大海上分离了。
没人知道政府军为什么没有开枪。
“哼,维尔那个家伙老了,拿不动抢了。”安娜身边的学生们冷笑着议论纷纷,他们冲进国会圆柱形建筑外侧的楼梯,才发现所有人员和屋子都已经撤离了,只留下了一栋空空的建筑送给他们占领。
安娜感到自己越发接近真相了,带着精致十字架臂章的学生领袖越来越多,他们吆喝着指绘学生们去占领更多的地方——在重兵把守下这几乎毫无可能,好在学生们对于今天的成就几乎已经心满意足了。
“喂,你是谁?退到下面去!”一个浓眉大眼的男生拦下了安娜,国会大楼的顶层几乎就在安娜眼前了。
“放我上去,我是老师。你们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或者至少是互相利用。”安娜直视着他的眼睛平淡地说道。
男生愣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安娜走上顶楼,才发现这里出乎意料地空寂,完全架空的大理石穹顶上浮雕着银河系的图案。提嘉娜初夏的风贯穿而过,淡紫色的天空澄澈无云,渺远的地平线隐没在城市的边缘。安娜情不自禁地走到栏杆边缘,贯穿东西的圣安大道在从她的脚下向着远方延伸,身着灰色长衫的生们团聚在第三街区,宛如一粒粟米。
城市,如同撒下的种子般在这块崭新的土地上开枝散叶,不过几十年时间,就枝枝蔓蔓地蜿蜒了整个平原地区,咖啡厅、学校、书店、花园纷纷破土而出,新生的一代渐渐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贯穿的道路分隔出了城市的街区,一片片红瓦民房整齐地团聚在道路的末梢,M大学镶嵌在城市中心,现代建筑的杰作放射状分布在城市的各处,晶体般反射着阳光。
当安娜终于从夏风中醒过来的时候,她这才发现有一个男人正冷笑着从背后注视着她,身边围绕着冲来占领国会顶端的学生。
“安娜,这不是安娜吗?好久不见。”男人露出戏谑的笑容,如同豺狼发现猎物时的渴望,他的一头红发在风中摇曳,一个蓝宝石雕刻的十字架在他的胸前跳动。
“是你?”安娜从未感到这样愤怒,她几乎要质问他,是不是他组织了学生游行,是不是他在利用学生们的热情和生命。他明知道政府随时可能开枪,他明知道阿文埃人还没有回来——至少现在还没有。可是她最后却只吐出了那两字。
“安娜!你还和以前一样。”男人笑得更大声了,鼻翼两边生出了了细小的皱纹。”自从我在缪斯女神号上见过你之后,听说你一直写写画画,就像战争从未发生过。我们两个是多么不同啊,对我而言,阿文埃人就从未离开过。”
“原来是你,维德拉。”安娜记得他在缪斯女神三号上是怎样拒绝沉睡,怎样把偷来的小刀藏匿在黑暗的船舱深处。”看看这些年轻的学生吧,他们不应该是被你用来要挟政府的发动战争的工具。”
维德拉眯起眼睛摇头,目光渐渐透出凶狠。”不,安娜,这种失败中度日如年的感觉我再也也忍受不了了。学生们算什么,在人类的胜利面前,别说是他们,就连你我的生命都无足轻重。”他上前一步,双手死死抓住了安娜的肩膀。”安娜,你写下的那些东西毫无用处,它们全是过去的记忆,他们已经死了,解救不了今日的我们!只有战争可以了结这一切。”
“放开我,维德拉。一个人的执念不应该成为代表所有人发动战争的理由。”安娜被维德拉抓得生疼,不断扭动身体想要挣脱开来,一直被逼退到了白石栏杆上。”你梦想中的战争将要、也正在毁灭我们祖祖辈辈竭尽全力守护的东西,知识、记忆和爱。”
“忘不掉是因为你的软弱。”维德拉已经把安娜逼到了露台的栏杆上,他笑着,眼睛睁得老大,血腥和暴力都使他兴奋不已。”我会让你知道:人类,要么战,要么死。”
维德拉忽然放开了安娜,走到她的身边,对着楼下翘首等待的学生们振臂高呼:”战胜阿文埃人!保卫提嘉娜!”
刹那间,楼上楼下的学生们沸腾了,他们在这激昂的口号中失去了自我,”保卫提嘉娜”的喊声震天,安娜感到一阵眩晕。
浪潮般的喊声中,维德拉忽然转身一把抓从背后抓住她的双肩,”永别了,安娜。人类不需要回忆,也不需要你。”安娜感到一双手将她向下拉去,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安娜忽然失去重心,翻身仰面跌下。
在空中,她看到维德拉微笑着注视她的坠落,仿佛长抒了一口气。耳边的喊声霎时安静了,只留下的风的呜呜声,喊叫声却又在忽然之间爆发,惊呼,赞叹,呐喊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张大网冲击着安娜。
老教授说过,人在将死的时候经记忆中的景物会再次清晰,无数张面孔在她的眼前浮现。她是多么希望自己可以记住这些人生命的每一个细节,发梢卷曲的弧度和微笑时眼角的皱纹;她穷其一声都在回忆,都在试图为人类寻找答案。
“安娜老师!不要——”是佐伊的声音。安娜感到自己离地面很近了,她不禁微笑了,至少她终于找到了佐伊。
这是安娜和佐伊的倒数第二次相遇,相遇在坠落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