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

再次致谢。

安娜写下最后一个音节，沿着纸页纹理晕开的卡利克斯褐色的墨水在视野里渐渐模糊。安娜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穷尽了所有的词汇和记忆。她老了，从16岁到126岁，她没有一天不在写这本书，没有一天不在想着这本书，而如今，就如同她的生命一般，一切都迎来了尾声。

她抬起头，手指摩挲着书暗绿色的封皮，手背上血管和老年斑混杂在一起宛若星河。透过书桌前雕着白桃、柠檬和无花果的酒瓶，她看到舷窗外面早已不是璀璨的星云，而是纯净的深空。

警告。

印着巨大狼头的海盗船突然出现在舷窗外。我们真的在宇宙尽头相遇了。奥斯卡毛茸茸的狼头一下子冲进了安娜的脑海，还有他们将近一百年前葡萄酒的约定。

曾经尖牙利爪的狼人老了，他瘫在椅子上，只围了条蓝白条纹的短围裙，露出一身肮脏的白毛。安娜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咖喱味道，也看到了他小臂上的纹身。这里仍旧是奥斯卡的厨房，两个地球文明的遗孤穿过光年的距离，半生都在对抗孤独和战火，却最终还是难挡料理和美酒的诱惑，在宇宙尽头相遇。

“啊，看看谁来了，迟到的老师？”狼人的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费力地抬起头。”我老狼可还记得你欠了我一顿好酒呢！”

“不，老狼，你才是迟到的那个。”安娜掏出最后一章的书稿，在狼人眼前抖了两下。

“喂，反正你是老师，你总是对的。”狼人大笑着把自己撑了起来，安娜注意到他的两颗獠牙都断了半截。”你看看，你给佐伊留的就我可是一点都没动。”

狼人说着，摩挲着从锅子底下的纸箱里掏出了那个水晶杯放在沾着干菜叶的料理台上，水晶杯上的雕刻仍旧那么栩栩如生。

“来吧，老奥斯卡。”安娜拿出了最后葡萄酒，随手拾起了地上的两支高脚杯，弯腰的时候她能感觉到骨头在嘎嘎作响。

“等一下，我们俩是不是忘了什么？”老玩昏花的狼人在纸箱里翻找，鼻子几乎埋进了一堆书书信里。”啊，就是它们，我们的下酒菜！”

狼人手里兴高采烈地拖着一只蓝宝石的十字架，还有一块地球仪的玻璃碎片。

“好极了，还有什么是比回忆更好的下酒菜呢。”安娜笑了，尽管在宇宙中流浪，但她还是猜到了提嘉娜的覆灭。

“不过还有一件事。”

她笑着把”最后致谢”的一页撕了下来，团成一团，把那只老教授遗留下的墨绿色钢笔推到了奥斯卡眼前。”来吧，奥斯卡，人类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下面轮到你的部分了。”

“妈的，你之前可没说喝酒还有条件。”奥斯卡骂着，却在两个酒杯中斟满最后的葡萄酒。

“敬回忆。”安娜笑着举杯。

“敬人类。”狼人也举杯。

安娜将酒一饮而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狼人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他犹豫了一下，苦笑着把钢笔拿在了手里，望着舷窗外寂寥的宇宙。他想，那就让我从第一次看到格鲁的那个早上开始写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