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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一年中,我又发现了这块怪表的一些好功能——比如,这块表其实可以设定密码,戴在手上之后不输密码就拿不下来。大概设计这个功能是怕人来抢这个好东西吧。不过我一直把这块怪表揣在兜里,不敢戴在手腕上。我怕有人问这是什么的时候,我会张口结舌。
这块怪表我又用了几次——一开始是几次,但后来我忍不住越用越多。因为太方便了——只要把它回调,我就可以回溯到过去任意时点,不管是一分钟,一天,还是一月。已经发生过的不复存在,一切从头开始,而且与我经历过的一模一样。我能看透任何事件的发生轨迹,洞悉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律。
说实在的,有时候我很享受这种世界绕着我转的感觉。对我来说,人生就像是一场游戏,可以随意调取存档。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后,追求完美变成了我的一种强迫症。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我就是希望我的每一天都是完美的一天。
冬去春来,日升日落,我在洒满树荫的路上渐行渐远。
只是,我再也没有回到过期末考试的那一天。这块怪表的前主人,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他是唯一不受我掌控的因素,我不想再回到我掌控不了的那一天中。
当大雪再次光临这片北国大地时,我已经不再担心期末考试了。我倒还没有完全放弃复习,但复习时异常轻松——反正如果我来不及都看完的话,也不用担心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
那天上午,我考完了最后一场期末考试,吃完午饭,回到宿舍,把书包往床上一甩,一身轻松。
当我的手表快要指向半夜12点时,我和室友老白正在宿舍里背对背上网,静静地等夜宵外卖。
“啧,有点意思。”老白忽然在我后面说道。
“什么有意思?”我头也不回地问。
“有个女生,一眨眼的功夫,在宿舍里失踪了。”
“失踪?”我从自己的电脑上移开目光。要说失踪,我们学校每年都有那么几起,也不少见。虽说如此,但失踪也是很大的事情。只不过,比起别的学校每年那几个自杀指标,我们学校的失踪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嗯。今天早上8点,她的室友到宿舍外接电话,她一个人在宿舍。室友关上宿舍门,在门口接通电话,发现是打错的;再进宿舍时,她人就不见了。当时室友被吓坏了。”
这时我才来了兴致。“你说什么?也就是说在这期间,她室友没看见她从屋里走出来?”
“没看见。”
“分神了吧?”
“花了几秒接了一个打错的电话,能分什么神?”
“不会是翻窗户了吧?”
“她们住12楼,没阳台。”
“藏在屋里了?”
“一个二十平米见方的四人间,藏哪儿去?”
“有试图联系她吗?”
“没带手机。”
“一起密室失踪案?”我来了兴致,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老白身边。“这人谁啊,这么牛掰。”
“人力资源系的,叫闵一鸣,是她们系的综合排名第一——哎,长得也不错。”
我凑到他的电脑前,看着学校论坛上已经被顶到热门第一的寻人启事。寻人启事里写着她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已经失踪了十几个小时了,公安局认为没有犯罪事实暂不予立案,所以拜托大家帮忙找找。然后文章下面是一堆评论,说什么的都有。
老白把页面滑回顶部,我看到了之前没看到的内容: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单人照,照片里的女孩穿着淡蓝色薄外套,正在一片花花草草间往前走——看样子在旅游——边走边回头。这张应该是后面的人叫住她后抓拍的,因为她的发丝还因为转头的力量而摆动。她长得不错:一双发亮的眼睛、挺拔的鼻梁,嘴角微翘似笑非笑。算不上美女,但一看就知道很聪明,而且十分自信。
我正要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突然死死地盯在了照片的左下角,她的左手腕上。
是一块“手表”。是的,与我的一模一样。
“喂,看入迷啦?”老白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嗯?”我回过神来。“唔,没事。”
我回到座位上,陷入沉思:我在网上到处都没有搜到过这只表,可她的手表和我一样。难道说我这块手表不是唯一的?
我又站起身,走到窗边,眉头紧皱,心思凝重。如果我们都能回溯到过去,那么对彼此有什么影响呢?当我使用我的手表回溯时,她会不会发现她也突然被回溯了?
我的本能让我很想弄明白这个问题,不然我会寝食难安。而且这个女生的失踪太过诡异,难说跟手表没有关系——我怎么保证这件事情以后不发生在我身上呢?
我把手揣进衣兜,摸到了待在衣兜里的手表。显然,我还有机会去问问明白。
老白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说她怎么这么面熟啊,昨天半夜我见过她。”
我一扭头,看见他还在盯着闵一鸣的照片看,几乎气笑了:“你还没看够呐?那么好看呀?”
接着,我像是想到了什么:“你说什么?你见到她了?几点?在哪?”
老白未料我反应如此之大,不由一愣:“啊?昨天半夜——不对,已经是今天的事了。大概……凌晨12:20?就在第一教学楼,1237自习室。我把她水杯碰掉地上了,摔得那叫一个碎。”
我听完,急匆匆走出屋子,没有理会老白在我背后大声问:“哎,干嘛去?”
在宿舍走廊里,我把时间调回00:00。因为这个时间我会在宿舍复习考试,而从宿舍到1237自习室要花十几分钟。如果保险点,我可以再多回调一些时间——但我实在是有点不喜欢重复已经干过的事,很累人的。
一切准备就绪,我打算亲自去找那个闵一鸣,一探究竟。
我大约花了20分钟走到了1237自习室,路上北风怒号,月亮很亮。当我走到自习室的门口时,正好看见老白收拾书包,他前面不远处则有一个在看书的女生——正是闵一鸣。她面前工整地放着纸、笔袋、水杯,这个水杯大概就是被老白打碎的那个。除了他们两人,教室里再无其他人。老白背上书包,经过了看书的闵一鸣,走了出来,正撞见我。他微微惊讶地问:“吴风?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宿舍复习吗?”
“来这复习效率更高嘛。”我随口搪塞道。
“那好吧,我先走了!”
“嗯,晚点见”
道了别,我要进自习室,可突然感觉不对。
“我把她水杯碰掉地上了,摔得那叫一个碎……”
这个突然出现的回忆让我隐隐感到不安。我定在门口思索:奇怪,杯子怎么没碎?按理来说,除非我干涉,否则不会与上一次不同啊?
自打这块表的前主人,在我回溯前出现了一次,之后再没出现以后,我就格外关注这种回溯前后事情不一致的现象。如果你像我一样经常用这块表,不断地重新经历自己已经经历过的事情时,你就会变得对这类现象格外敏感——比如一张上次还不在这里的桌子,一面上次还没有污渍的墙,一幅上次没有被风吹起的窗帘,这些统统逃不过你的法眼。因为这些现象的出现都预示着有什么力量,挑战了你那对事件发生轨迹的至高无上的掌控力。我将这类现象称为“旧事如新”。这个词是法语“Jamais vu”的意译,指对早已熟知的事物产生初次接触的陌生感。它与“似曾相识”(déjà vu)的意思正好相反。我对自己能想到这个词颇为自得。到目前为止,我所遭遇的“旧事如新”都被证明是子虚乌有——要么是我看花了眼,要么是我记错了。
我晃了晃脑袋,看着闵一鸣。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的现象一定也有一个解释。是老白记错了?这不太可能……我的强迫症犯了。如果想不清楚这个问题,我会寝食难安。就在我抓耳挠腮时,闵一鸣先抬头看见了我。但她看完我这一眼,没什么反应,又埋头下去看书了。
我这个人有点轻微的社交恐惧症,不过我的好奇心还是督促我径直走过去,从衣兜中掏出手表,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闵一鸣先是微微诧异地看向我的手表,接着她的眼睛瞪大了,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
“认出来了?”我问。
闵一鸣冷静地点点头:“没错。我没想到还会有第二个人。”
我坐到她前面的椅子上,侧过身去看着她:“既然互相认识了,我就直说了。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你知道自己会在今天早上8:00在宿舍里失踪吗?”
闵一鸣惊讶地问道:“我?失踪?”
我点点头:“你知道我是回溯回来的。对我来说,你已经失踪过了。”
“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失踪的?”
我把老白给我描述的过程给她描述了一遍。
闵一鸣困惑地摇摇头:“实在是抱歉,我对你说的这些一无所知。我和你一样想不明白我如何能在一个二十平米的密室里人间蒸发。”
“会不会和你的手表有关?”我问,“又或者……你今天早上8:00打算去做什么事吗?”
闵一鸣继续摇头。“我已经在这一天待了快一年了,经历过无数次早上8:00,每次我都会做不同的事,我已经不记得我在早上8:00都干过什么了。”
“一年?”我瞪大了眼睛,“你疯了吗?”
闵一鸣耸耸肩。“我有我的理由。”她看了看我的手表,又看着我,问:“你有没有那种感觉?你希望能掌控一切;如果有一点事情不遂心愿,就很想重头来过。”
我看着她探询的眼睛,沉默了。我也想过。我想。我也做过。
“但我没想到有人能为了这样的一天重复过365次。”我说。
“我说了,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闵一鸣说。
接下来,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因为没什么好再说的了。我自知无趣,于是便站起来跟闵一鸣道了别,不情不愿地向门口走去,感叹自己白白浪费了一天的时间,来追寻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我回到宿舍时,老白已经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放下书包、洗漱,然后脱了衣服上了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突然明白那个杯子为什么没有打碎了——这不是闵一鸣第一次过这一天,她这次不想打碎自己的杯子,把它往里放了!因为每次回溯之后,我都可以做出与上一次不同的选择,那么她肯定也可以。嗯,一定是这样。如此说来,在一个时间回溯者看来,其他时间回溯者做出的选择改变也是“旧事如新”。嗯,这真的是很有意思。
然而此时此刻,我的直觉告诉我,除了那个应该打碎却没有打碎的杯子,还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是什么呢?其实从我的角度来看,确实没什么了。等等……也许我不应该从我的角度看问题……
我应该从她的角度看。
黑暗中,我瞪大了自己的瞳孔。没错,我想到了。我刚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时,她并不知道我是一个时间回溯者。如果她像她所说的那样,也和我一样非常在意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事实上,她好像比我还在意这种感觉),那她的表现绝对不该那样平静。我的到来对她来说应该是一个绝对的意外,一件她无法掌控的事情发生了,她应该大惊失色。没想到,她看完我这一眼,又埋头下去看书了。
这一下我真是有点理解不了了。
但怎么想都没有结果。于是我决定,不再去细究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赶快睡觉。
毕竟,上午还有一场我已经考过的试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