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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6:00,我趁路上有几个行人能壮胆,但又没有多到不方便行动的时候,重新回到了1237自习室所在的第一教学楼楼下。我沿着楼根儿底下搜寻,在楼后的树丛里找到了闵一鸣的手机。我一抬头,发现一个摄像头这对着我拍——对此我倒不是特别担心,因为我无意在这条时间线上停留太久。就在这时,我隐约听到了警车的警笛声。我将手机揣进兜里,来到大路上,向警车来的相反方向走去。
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我回过头,又看了一眼第一教学楼。现在的情况就和荆雪峰死的那晚一样:第一教学楼楼下,几辆大小警车闪着警灯、响着警笛,将教学楼围得水泄不通。隐约还可以看到几个警察走下车,一路小跑冲进宿舍楼。还有几个警察在维持秩序,设立警戒线。我转过头,继续往宿舍走。
回到宿舍,我正好遇见正要往外走的老白。
“哟,这么‘早’回来啊。”老白跟我打招呼。他一定认为我是通宵复习到现在。
“是啊。”我忙摆出一副困倦的样子,“我歇一下,就去考试了。”
“你歇吧,我先走了。”老白说着,挎上书包,出了门。
我走到门口,确认他消失在电梯口,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我从网上得知了闵一鸣的死。尸体完整,没少胳膊没少腿。看来,凶手毫不费力地就拿到了她的手表。这是他的手上第一次沾血。
我把闵一鸣的手机从衣兜里掏出来扔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闭上眼睛,用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
几个小时前,和我刚刚说过话的人,现在成了一具尸体。我该作何感想?
她说的“命运”是什么意思?她说的“赎罪”又是什么意思?
千万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
说实在的,我很后悔。一年来,我不断地使用这块表回溯,我已经离我当初的那个宇宙、那里的家人、朋友很远了吧……我自己又被宣告了多少次失踪?而且,如果不用这块表,我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像猎物一样被人猎杀。
而且,我很害怕。回溯,其实是赌博……会发生你无法想象的小概率事件……
最后,我很愤怒。我突然发狠将手表摘下来,站起来走到垃圾桶边,把手表重重地丢入垃圾桶。我坐回位置上,摸着光秃秃的手腕,有些不自在。我又看向垃圾桶,桶里手表的表带还在微微摆动着,幅度清晰可见,仿佛整个手表都活了过来。
我的怒火很快又让位于恐惧。我没忘了,还有一个猎杀时间回溯者的凶手正逍遥法外,他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我。所以末了我还是屈服了,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去,弯下膝盖,从垃圾桶里捡起手表。
我拿起桌上闵一鸣的手机。在回溯时间去找她之前,我必须把手机里的信息烂熟于胸,因为回溯时我可没法带着这个手机——它将永远地留在这条时间线上。
我把我的耳机插进闵一鸣的手机里,找到了录音机,点开了播放。
起先,只有喘息声,闵一鸣的喘息声。
后来,逐渐有另一个喘息声加入了进来。这是一个男人的喘息声——奇怪的是,我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你是谁?”闵一鸣嘶哑着嗓子问。
还是只有喘息声。
“咣当”一声巨响,吓了我一跳。似乎是凶手用力撞开了门或者是什么障碍物。我听见闵一鸣惊叫了一声,然后听见了玻璃碎掉的声音,然后听见了“噗”的一声——这应该是手机掉进树丛的声音。然后就是一片杂音,什么都没有了。
我摘下耳机,身心俱疲。闵一鸣用生命换来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凶手的喘息声?我靠在椅背上。现在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根本不可能抓得住这个凶手。
我忽然坐直了身体。如果我抓不住这个凶手……至少我可以救得了闵一鸣。她之前怎么跟我说的来着?回溯来见我。找到我。
我掏出了手表。如果我去找她,我还能救她的命。我四周看了看——回去找她,意味着我将从这个世界失踪。我的家人、朋友可能会寻找我一辈子。我忽然觉得这个代价有点过于残忍了。每一次回溯,我影响的不只是我的命运——还有无数其他人的命运。无辜的人的命运。
我捏着表的手攥紧了。但我必须这么做。
还是午夜,还是怒号的北风,还是很亮很亮的月亮。
00:20,我赶到1237自习室,看见闵一鸣还坐在那里看她的书,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闵一鸣抬头,看见了我,淡淡地点点头:“你又来了。”
我走过去,和闵一鸣面对面坐着。
“这是我们第几次碰面?”我问。
“第二次,怎么了?”她问。
“第二次……”我重复着她的话。
“这次回来,又有什么事?”她问,“又是谁失踪了?”
“这次不是谁失踪了,”我严肃地看着她,“是有人死了。”
她睁大了眼睛。“谁死了?”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一点一点来。“荆雪峰。他在宿舍楼的水房里被杀害,却巧合地没有任何目击者。他是被刀捅死的,而且被砍去左臂肘关节以下的部分。”
听罢我的叙述,闵一鸣反而没之前那么有兴趣了。看来真的如上一次她对我所说,她早就知道有一个疯子再到处追杀时间回溯者了。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吗?”我试探着问她。
闵一鸣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反复地过这一天?”
我摇摇头。
“我在等一个人。”
“你说的是那个凶手。”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闵一鸣举起她的手表。“自从我得到了这块表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上一次我跟你说过,对吧?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我点点头。
“成功太轻而易举了,我很快就厌倦了。虽然后来,我发现了并不存在绝对的掌控,总会有随机变量来干扰你,但我还是觉得一切都很轻松——遇到什么意外,从头再来就是了。虽然这个过程可能会重复很多次,会把一些人逼疯——我就知道有的人因为这个跳楼了。
“再后来,我认识了其他的时间回溯者,听到了一个在时间回溯者之间流传的传说——有一个杀手,专门猎杀时间回溯者。这个杀手不是什么普通的意外,他不像是你遇到的天灾、战争,只要一个回溯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逃避它们——不,这个杀手会注意到你,然后他会来找你。他甚至不用费力追踪你,因为你们的相遇是完全随机的。你躲掉一百次,有一次被他堵到就完了。
“这个传说让我激动,因为这个杀手总算给我的无聊生活增添了一点乐趣。我自信足够聪明,能解决这个杀手。我听其他时间回溯者说,这个杀手永远只在这一天作案——所以我反复地经历这一天,就是等他有一天来找我。”
我听她诉说这一切,突然问她感到有一点悲哀。我对她的命运已经了然于胸,而她对此还一无所知。我大概明白这个凶手为什么反复在这一天作案杀人了——很可能是因为他就是在这一天从闵一鸣这里得到了他的第一块表,这一天给了他信心。
“那你等到过他吗?”我问,“你见过他吗?”
闵一鸣摇摇头。“没有。一年多以来,我从没见过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是我运气好,还是他一直在躲着我。”
“不是你运气好,也不是他躲着你。”我觉得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噢?”闵一鸣第一次对我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那是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在她的面前举起我的手表:“你知道我这个手表是怎么来的?是从他的前主人那里偶然得到的——而得到这个表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见过这个人戴表时的样子。一开始我很困惑,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手表不允许它在同一时空中碰到它自己。所以尽管回溯是随机的,但戴表的我和戴表的前主人永远不会相遇。”
闵一鸣眯起眼睛。“这还挺有意思的……不过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这跟我遇不到那个凶手有什——”她突然停住了。
我指着她手腕上的表说:“因为他的表是从你这里得到的。你这一辈子只会见到他一次——就是他杀死你、抢走你的表的那次。”
闵一鸣的表情就像是她被闪电击中了。就我见她照片和真人的有限几次来看,这是她第二次完全丧失自信——我上一次见到她失去自信,是她临死的时候。
闵一鸣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不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吗?”
我几乎不敢正视她:“对你来说,是的;对我来说,不是。”
闵一鸣颓然道:“这么说,你已经见过我的死了——我失败了。”
“还没有失败,”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出一只手,握住她戴表的那只手,“你是在这一天死的,你只要把这一天过完,不再回到这一天,你就安全了。”
闵一鸣抽出她的手,似乎带有一点怒气似的看着我:“你还没明白吗?!我们的相遇是完全随机的!所以你看到的是我的未来,真实的、确定的、一定会发生的未来!”
当她发泄完时,我们两个都沉默了。
“这是报应。”她突然说,“追求绝对的掌控,是有代价的。”她不待我回应,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为了那一点点掌控力,那一点点所谓的‘完美’,通常要回溯很多次,而且还可能进入到很多更不完美甚至是噩梦般的一天。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我自己;‘这个代价值得吗?’我也不止一次地回答过我自己;‘值得。’”
闵一鸣接着又苦笑道:“但事实是,这条路走上就没法回头了。这就像是吸毒:起初,你有一个不那么完美的一天,然后你就用手表去寻找完美的一天。你用手表的次数越多,越可能碰上那些让你抓狂的一天,然后你不得不再用更多次……你用手表逃避了越来越多的困难,你却以为是你克服了越来越多的困难。你在虚弱中变得越来越自信,以为掌控了自己的命运……”她顿了一下,“没想到我的命运却早已注定。”
我轻声说:“现在,你仍旧可以选择把这一天过完,然后过下一天,然后过再下一天。”
她反问我:“但是,你有勇气吗?你有勇气面对过去的遗憾,和未来的挫折吗?”
我没有回答。
“我没有。”闵一鸣说着,挥动着自己的手腕,“这块手表把我们都变成了懦夫。”
我仍旧没有回答。
“但也许,我也有我的作用。”闵一鸣看着自己的手表,说。
我抬起头看着她。此刻,闵一鸣恢复了平静。
“我之前一直自信能解决那个凶手,你知道为什么?”闵一鸣问我。
我看着她。
“因为我听一个见过凶手的时间回溯者说,就是在这一天的某一次轮回的午夜刚过,他看见一个黑影从这栋楼的楼顶摔下。他上到楼顶,发现了打斗的痕迹——还发现了一把长刀,他确信那是凶手的,所以那个黑影很可能就是凶手。而在接下来的一天中,再也没有人死掉。所以即使那次凶手没有死,他也丧失了行凶的能力。”
“也就是说,要想打败那个凶手,只能是在这栋楼的楼顶。”我说。
“没错。”
我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但接下来我又想到了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我问:“那我怎么知道我来到的那天午夜就是凶手那个凶手坠楼的那个午夜呢?要是我错了,那死的可能就是我了。”
“那个时间回溯者告诉我,凶手坠楼的那一天,风很大,下着大雪。”
我抬头望了望窗外的一轮明月。
闵一鸣知道我已经明白了。“我在这里的一年多来,从未在这个时候见过下雪。从统计的角度讲,这一天的这个时候下雪一定是个小概率事件。所以当你遇到这一天的这个时候下雪时,那个凶手的死期就到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原来这就是答案。这就是闵一鸣临死前一定要我找到她的原因。
闵一鸣开始收拾她的东西。“我该走了。”她说。
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你去哪?”
“回宿舍呀。”她莞尔一笑。
我局促地站了起来,想要跟她握手,但又觉得很蠢。
倒是闵一鸣大大方方地抱了一下我。“我猜这就是永别了。”她说,“很高兴认识你。”接着,她松开我,头也不回地向自习室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她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干掉他。”她说,说完便走出门去。
我愣在原地,这时才回过神来。我猛冲出去,叫道:“等等!”
走廊中早已空空如也。
我在走廊中狂奔、四处寻觅,但一个人都没有。闵一鸣又“失踪”了。对我来说,这是她的最后一次。
然后,我听到脑后“嗡”的一声。我回头去看,身后走廊远端的一盏灯灭了。接着,就像传染一样,走廊里的灯由远及近接连灭掉,黑暗像猛兽一般袭来,将我一口吞噬。
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