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

鄱阳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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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评语
· 本篇显示了作者在历史文化方面的积累,文字也相当成熟,单纯从文本角度看是篇不错的作品。但本篇更象哲学幻想小说,而不是科学幻想小说,立意似乎也与科幻关系不大。在历史背景下写科幻是一种方向,但应该突出公输机,君舰,机关箭,无人车,探地车这些构思。另外,作品中虽然出现了很多历史名人,但他们出场后基本是在感受和思辨,很少有行动,没有形成什么矛盾冲突,使得这篇小说非常散文化。 · 这篇小说行文流畅,阅读颇感快意,只是吃下去容易消化不良,稍显晦涩。 · 设定新奇的一篇科幻小说,可以看出作者对历史细节的掌握十分到位,但可能是囿于篇幅,有些能够出彩的地方并没有展开,略有遗憾。总的来说,还是很期待看到这种将历史与科幻勾连的作品。 · 非常奇特的作品。作者语言很成熟,诗般流畅优雅。洋洋洒洒两万多字,前后牵扯出数位历史中的人物,这些人物在没有偏离历史的前提下,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独特的地方在于,作者试图在一篇科幻小说中论述一种唯心主义观点——世界因为人的意识而产生,这个写法虽然新颖,却也容易造成矛盾。在小说中已经出现了很多例如“尼龙绳”、“玻璃眼镜”这样的现代的东西,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物质上(或说科技上)已经具备了现代性,制度上却没有前进或改变?历史的进步是循序渐进的,技术和制度相互依托,如果不能很好的解决这个问题,怎么看都觉得生硬。

【西汉高祖十一年】

 一、

利苍不安地摩挲着手里的小印,他已经坐了差不多一个上午,脚踝几乎都要坐肿了,但他还是尽力想要保持自己的威仪。他挺直着身板,目光淡漠地微微向下瞥了台下的刺客一眼。刺客是个年轻人,这是给他的第一印象。他估摸着这人不过十五六岁而已,瘦弱的身形让他在一旁的卫兵的映衬下显得愈加萎靡。一根尼龙绳勒在他的喉咙上,绳子的另一端正牵在卫兵的手里,卫兵只要稍一用力他就发不出一点声响了,如果一直扯紧不撒手,他就只能徒劳地张嘴瞪眼然后安静死去。利苍很熟悉这一套手段,在讨伐湘南蛮族的战争里,他曾亲手如此处决了反逆不服的一村俘虏。唯一的麻烦是当他勒死一个一岁多的小孩时,因为用力过猛,那个孩子整个身体都被扯得飞到了他手上,被尼龙绳割开的脖颈将他全身的衣甲都喷得满是血渍。但他现在贵为长沙丞相,这种脏活早已不用自己亲手为之,此时牵着尼龙绳的卫兵是个十九岁的老手,他的手掌上满是勒痕,而这恰是他的荣誉和经验所留下的印记。

利苍的不安主要是因为疲惫所致。番阳屠城已经持续了三天了。番阳县库的人口文书被搬到了江边,重重叠叠的竹简和木牍编织成了七千篇乏味干瘪的故事,这些故事就是番阳人的一生。而这所有的故事都将在长沙军的屠刀下被终结。每一个番阳人的生平似乎都不过大同小异而已。出生,学走学说学吃饭,耕作,徭役,被推入房里繁殖后代,被叛军控制,被奴役,被打败,直到现在,被屠杀。屠杀虽然是针对全体而言的一个词,但是在利苍眼中,番阳实在是不存在什么可以被视作独立个体的人。对大汉而言,他们不过是中南一隅可以被随意消耗的一串数字罢了。而在长沙国眼中,此刻的番阳人最大的价值便是被长沙国变为立威的工具,一如在此前两代国君数十年的战争里所做的那样。刚刚即位的年轻的长沙王借助这场战事和屠城可以顺便谋求在南方诸国之中的一如既往的威权地位,而利苍则是这一切的缔造者,第三代长沙国最大的功臣。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而唯一不欢喜的似乎就是这位年轻人。此刻他趴在台下,手脚紧缚,却仍努力地抬着头,怒视着利苍。利苍低头给两卷名单盖了印,然后又微微瞥了他一眼。这一瞥间他终于看清了这个刺客的模样,自己也不用再为了丞相威仪严肃地再熬几分钟再去看他。刺客生着两抹淡眉,一片塌鼻子贴在厚重的两坨嘴唇上方。但是在这别扭的五官之间,却有一双极其清亮的眼眸。当利苍装模作样地偷瞥他时,这双眼睛让长沙国丞相更加不安起来。利苍知道此时的处置方法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只要在手里这卷名单上再添上几个字,然后交给文书官下令将这个刺客推出去处死就行了。但是他却鬼使神差般地放下了笔。

此时鄱阳湖边不时地传来行刑队整齐的口令,番阳城头侥幸躲过奴隶洗刷的碎尸肆意地喷吐着恶臭。但是在数里之外停泊的君舰却是一片死寂。咆哮,哭喊和劈砍声,从番阳城出发,一路仿佛摩肩接踵的行人一般,在人们的耳中拼抢着一己之地。但是到了君舰上,这一切却又戛然而止。一堵隔绝废墟喧嚣的无形的墙伫立在君舰周身,捂住了舰内长沙王的耳朵。利苍很清楚,之所以发出屠城的号令,除了事关重大的立威,长沙王的私心也是一股巨大的动力。在这鄱阳湖畔,长沙国的舰队已然拖延日久,即使屠城完成,也会有新一步的号令发出。在停驻于东向的长江上的臣船舰队此时都因为这些号令而裹足不前。这次远征出动了半城臣工,早已远超了讨伐淮南国败军的需求。毁城,屠城,然后又是什么?长沙王正借番阳战事在和群臣做一场博弈。每当利苍为一份名单落下丞相印时,总会心中一惊。相比于汉廷的漠视,这位长沙王却是似乎完全不记得这七千人的存在。为了拖延时间加大自己在这场博弈中的赢面,他便随手将这七千人的头颅扔进了鄱阳湖。

利苍站了起来,他不再是偷偷地窥视,而是迎面与年轻的刺客对视着。他在心里做出了一个隐秘而又残酷的决定。而在他所不知的未来,一个以悬壶济世而闻名的长沙太守在遗书中写到:“当始皇帝和项羽相继陨落,利苍却再次成了天理的化身。”

 

二、

吴回在等待。他在即位不到一年时便挥师亲征,将英布从淮南国一路引诱到了番阳。为了对付这一百多人的残兵败将,长沙国出动了整个舰队,从长沙出发,一路北向东折,最终被分驻到了鄱阳湖和长江下游。面对利苍和群臣的质疑,吴回用立威和防范万一之类的随意搪塞了过去。

毕竟,他才是长沙王。

先祖吴广筚路蓝缕启于一方,不是为了让自己受制于所谓的群臣的。虽然在反秦战争中被新崛起的项羽夺走了地位,但是长沙一隅仍然是吴氏的禁脔。当利苍号召满朝臣工反对亲征时,吴回站在临湘城西门敌楼上,四百多名文武官员在他身后哗啦啦地跪成了一片。吴回并不理睬他们。湘江上,整个长沙国的舰队已经整装待发,吴回向湘水伸出一只手,身边的亲官立刻打出了旗语。一架公输机旋即从甲板上一跃而起,随后在空中展开双翼,向跪倒的臣工们俯冲而来,又在臣工们的惊呼和狼狈之间爬升起来飞跃了城墙。吴回在嗡嗡的螺旋桨声中大笑起来,伴随着这尖锐刺耳的笑声,大臣们不再哭诉哀求,只是在混乱之中各自登上了等候已久的舰艇。这位十四岁的新王,裹挟着自己的小朝廷,由此向东方迈进了。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无法继续向东挪动一步。他亲手砍下了英布的脑袋,将他的尸体送去长安任由皇帝泄愤。随后他又下令将番阳夷为平地,在铁锤和废墟之后,是按照名册而进行的逐家逐户的屠杀。利苍顺从而又迅速地完成了他所要求的一切暴行,每天都会有崭新的名册提示他目前的进度,也在提醒着他,回国的日子正在一步步逼近。

吴回独自站在君舰的甲板上,他把所有的仆从都赶了下去。在向利苍展示了自己的意志以后,他却遭到了柔软的反击。仆从们恰是利苍的无形武器,他们包裹着利苍周身,渗透进了他所处的每一寸空间。君舰的甲板上此时停靠了七架公输机。这些能巡天问宇的强大竹机曾在巨鹿之战中击碎了秦军的箭雨,又在彭城一战里将汉皇统领的二十五万诸侯联军扯得粉碎。吴氏受封长沙国后,便将公输机的典籍从楚王宫里夺了出来。从此,强大的长沙舰队更是一往无前,成为了汉皇手中最为顺手的一根打狗棒。吴回仰头凝视着这些复杂精巧的巨大机器。他曾经试图登上一架,来看看从天空俯瞰,这个无聊的世界又是什么模样。当他站在地面上时,无形的重力化作枷锁,逼迫他和这无聊的一切呼吸着同样的混浊的气息。番阳人?湘南人?他们也配算作人?吴回并没有显露出心中的鄙夷。尽管他独处于整艘君舰,但是贵族礼仪的条例仍然指挥着他的每一个言行和表情。在吴回看来,即使是长安的豪门也不过是勉强能够算作普通人的东西罢了。从春秋流传至今并不断发展的应用科学是吴回隐秘的骄傲。他在工坊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当他兴致勃勃地秘密策划着搭乘小船偷渡前往东海,或许,再穿过所有的大海去看看从未有人见过的彼岸世界时,噩耗从宫中传来。随后他被披裹上了厚重的华服,成了临湘故城里的囚人。

吴回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自己也只有这一次机会。王和诸臣的博弈之中,当臣子失败,还会有更多的臣子,但是只要失败的是君王,他便输掉了自己的一生。

长沙王继续等待。鄱阳湖的血水托举着他和君舰,一如托举着整个世界。

 

三、

“君上!世间世事,各有天命!”

利苍扑倒在地,于是在他身后,臣工们也相继扑倒。军舰甲板上,半个临湘城的重臣都压在上面,挤满了公输机间的缝隙。但是船舱里却并没有任何的回应,恰如利苍的预想一般。长沙王铁了心要在鄱阳湖和群臣死磕到底,如今闭门不出不过是最柔和的一种宣告而已。利苍却不为所动,他只是默默不语地继续跪着,臣工们也都不敢言语,几百名高冠博带的文武大员将鄱阳湖的气氛封冻了起来。此时此刻,舱内的吴回变得无比紧张,但他又有些得意起来。这个十四岁的新王让所有臣工在一个荒诞不羁的愿望面前除了跪拜哭诉之外毫无办法。但是出乎吴回预料的是,这场对峙并没有像出征时那般在公输机起飞的瞬间就宣告结束。事实上,一直等吴回走出舱门,都没有一架公输机发动,也没有一个士兵登上君舰。所有的士卒都在番阳城列队等待。他们奸淫够了,抢掠够了也对砍头感到发腻无趣起来,现在他们在利苍的号召下被勾起了回乡的欲望,他们只想带着从番阳发家得来的金银回到临湘城的市集上和妓院的床上,而不是跟着一个毛都没长齐,穿着王服的小孩渡海探险去送死。

吴回也终于想清楚了这一点。他一个人在船舱里足足待了五天。在他年轻稚嫩的眼中,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迫害反对自己。有时他会突然跳起,拔出王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大喊杀了,杀了!有时又会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大哭。他的哭声掺杂着属于小孩的特有的微弱的风声,哭到最后,这风声掺杂起来变成了一串串的呜咽。他的丞相跪在舱外,在呜咽声中静候着自己的王。还不够,他想,还远远不够。利苍让他失去了军队,失去了公输机,但是却还没有让他屈服。长沙王的心,并不是依靠公输机和舰队而存活的。利苍深知,世界的隐秘和一切的未知才是长沙王的精神寄托。这份寄托也是人类拥有智识以来,千万悲剧的源头。而在这君舰上,这份寄托附着在了长沙国最重要的人身上,一念之间,万人殒命,国破,族灭。但是利苍此刻只能等待着,他等长沙王打开舱门,然后再挥刀斩断这份邪念。

吴回从昏死中醒来时,舱外仍是一片寂静。他推开门,走出了散发着臭味的舱房。他只记得自己哭到昏厥过去,这之后的事情便再也记不得了。他不知道过了几日,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他站在栏杆前,看见东方的天空开始微微泛红。利苍等人仍候守在甲板上,他们个个面色苍白,有几个还得别人搀扶着才能勉强支撑自己不倒下去。见到吴回出来,随同丞相的官员将头深深埋进了膝盖间,于是整艘君舰上,一时只有吴回和利苍还抬着头,只不过吴回是仰望着天空而利苍却是仰望着吴回罢了。

吴回终究还是再次出现在了众臣面前,十四岁的面孔在刚刚跃出海水的红轮的渲染之下,充满了阴郁和深沉。与他极力想营造的气氛所冲突的是,他脸上仍留着深深浅浅的泪痕。他的目光越过利苍和舰队,扫向那被弥天海水充塞的东方。他故意忽视了臣下们的焦躁和期盼,企图将这场胶着的拉锯战继续延长。

江水浩荡,不及沧海一隅;南岳虽雄,不若星河一方。公子心在宇外而臣民只顾拙乡。

当吴回沉浸在自己的最后的挣扎中时,他听到了一阵窸窣的声音。他低下头,看见一个瘦弱的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小孩。小孩拎着一把黑色的短刀,穿着番阳人的服饰,沉默地从低头跪拜的群臣间穿行而过。但是臣工们却视而不见,就像是这个小孩只是吴回眼中的幻象一般。小孩从舰首走到舰尾,踏上了通往吴回所处高台的楼梯。吴回终于害怕起来,他明白了过来,这并不是什么幻象,而是一个真正的番阳刺客。这个刺客正一步一步走来要杀了自己,但是群臣在利苍的带领下对此视而不见。吴回大喊大叫,但是仍然没有人抬头也没有人说话,就连利苍也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吴回的心中闪过无数个词,篡权,政变,斩首,车裂,这些词最终拥挤地堵在他的喉咙口,最后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听见刺客走路的嚓嚓声,看见黑色的刀在自己眼前被举起,他在一片模糊的五官中只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而长沙王,却连挪动一步都做不到了。

吴回闭上了眼睛,在肆意操纵自己的臣子们面前哭了起来。接着他听见了尸体瘫倒砸在地上的声音,其中还混杂着控制尸体用的木架跟着倒塌的哐当声。紧接着的,就是利苍的呼喊声。

“君上万年!长沙万年!返航!”

评委点评 评语汇总
匿名 2018-02-06 07:50

本篇显示了作者在历史文化方面的积累,文字也相当成熟,单纯从文本角度看是篇不错的作品。但本篇更象哲学幻想小说,而不是科学幻想小说,立意似乎也与科幻关系不大。在历史背景下写科幻是一种方向,但应该突出公输机,君舰,机关箭,无人车,探地车这些构思。另外,作品中虽然出现了很多历史名人,但他们出场后基本是在感受和思辨,很少有行动,没有形成什么矛盾冲突,使得这篇小说非常散文化。

匿名 2018-02-02 21:05

这篇小说行文流畅,阅读颇感快意,只是吃下去容易消化不良,稍显晦涩。

匿名 2018-02-01 15:28

设定新奇的一篇科幻小说,可以看出作者对历史细节的掌握十分到位,但可能是囿于篇幅,有些能够出彩的地方并没有展开,略有遗憾。总的来说,还是很期待看到这种将历史与科幻勾连的作品。

匿名 2018-01-26 19:18

非常奇特的作品。作者语言很成熟,诗般流畅优雅。洋洋洒洒两万多字,前后牵扯出数位历史中的人物,这些人物在没有偏离历史的前提下,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独特的地方在于,作者试图在一篇科幻小说中论述一种唯心主义观点——世界因为人的意识而产生,这个写法虽然新颖,却也容易造成矛盾。在小说中已经出现了很多例如“尼龙绳”、“玻璃眼镜”这样的现代的东西,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物质上(或说科技上)已经具备了现代性,制度上却没有前进或改变?历史的进步是循序渐进的,技术和制度相互依托,如果不能很好的解决这个问题,怎么看都觉得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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