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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历五年】
一、
仵作离开了乌篷船,他的徒弟们立刻一拥而入,把老杜的尸体从狭小的船舱里抽拔了出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好验的,饥饿,冻病,这是潭州冬天里几乎所有路倒尸的直接死因。但是老杜生前是个体面人,又和驿楼里的几个读书人喝过酒,他们觉得让老杜的尸体就这样搁在船里毕竟有辱斯文,于是就花钱请仵作来清理一下,完了再拉去金盆岭埋了。
“金盆岭啊。”仵作站在江边,眉头紧锁着。驿楼的读书人凑了给他的银子只有一小块,仵作只能把老杜的尸体直接抛到路倒尸的乱坟岗里。可是这和扔进湘江里相比又有什么区别呢。仵作觉得自己难以理解读书人的思维。不管哪个都是绝对的有辱斯文,但他们却对埋进乱坟岗显得更为热衷。但是这个问题只困扰了仵作一小会,毕竟天下都要亡了,这样子靠幻想寄活的读书人在整个大唐遍地都是。但是无论再怎么改朝换代,仵作总是需要的。各朝官员想要敲诈死者家属或者搪塞上级,仵作都是最好的工具。其实仵作分不清大唐和大隋,家传的仵作书甚至是从陈朝流传而来的。换了西北的那群野蛮人来统治,估计也是新瓶装旧酒罢了。
此时寒潮正从潭州南下,经由耒阳和郴州,一直向两广境地掠去。湘江南北在秋季的洪水刚刚退去之际,便立刻陷入了湿寒的包围。仵作所不知道的是,一艘装载了少许酒肉和布毯的小船刚刚从耒阳出发。在洪水和寒潮的轮番侵蚀之下,耒阳令直到三天前才收到驿楼在初冬发出的信件。驿楼的读书人们在信里告诉耒阳令,老杜已经到了潭州,但是江水严寒一时无法继续北上。驿楼让老杜住了几天,便送了点干粮让他回船上了。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老杜是带着耒阳令所送的少许钱物来到谭州的。但是他们实在是太忙了,忙着争论该为未来的野蛮人王朝作什么样的颂诗,以至于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搞清楚这个神态萎靡衰老的乞丐一样的人物到底是谁。
事实上耒阳令对他们的反应并不惊讶,或者说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当老杜离开耒阳时,他便松了一口气。前大员再怎么落魄也好歹算是一个大员,在自己境内出事怎么说也是不好看的。在收到驿楼的信后,他立刻派出船,去看看老杜去哪了,如果是因为严寒而逃回耒阳就麻烦了。
仵作拎着从乌篷船里搜出的破烂包袱,兴致索然的摊在了地上。耒阳和驿楼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毫无意义,他既不知道也从未有过兴趣去打听,相较之下搜刮死尸的遗物倒是更值得去消耗他那过分富余的精力。摊在地上的东西里,只有一卷写满了字的信纸和一筒笔墨,要是硬说还有什么,就只剩下一只空空如也的破烂荷包了。“真是穷酸子!”仵作骂了一句。他的一个徒弟却麻利地把信纸捡了起来。仵作斜着眼瞥了一下,只看到了一些零碎的字句。“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是写打仗的?”仵作心里一动。北方的战报和战争诗是他平日里难得的消遣,但是驿楼的读书人从不写这些,他也就很难看到这些有趣的有刀有剑有血有骨头的文字了。于是他赶忙抢过信纸,翻到最前头读了起来。“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这是什么意思?仵作顿时怔住了,他又继续读下去,“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这不是战争诗吗?仵作感到自己被这个穷酸的路倒尸愚弄了,他愤恨地把信纸摔在地上。徒弟小心翼翼地蹲在师父身边,等了半晌才开腔问道:“要不,把这些垃圾扔给驿楼那群酸子?”仵作冷笑一声:“就这点银子,那些酸子还想要东西?你把这路倒扔到驿楼去,这些垃圾也一起带过去。”“那,银子呢?”仵作思考了一会:“切一半,其他的一并扔回去。”徒弟们立刻应了声忙碌起来。仵作看着已经开始长尸斑的老杜,心里泛出一阵嫌恶,于是转身离开了。离开前,他招呼收着银子的徒弟前来,关照道:“切大点。”
二、
耒阳令总是会想起天宝六年的大试。二十三年过去了,彼时的际遇和长安的盛闻却总是在他眼前萦绕。耒阳令并不是什么乡野无知的土著,他也曾经少时鲜衣怒马,也曾在老家的渡船上放声而歌,也曾提剑西行,满脑子都是侠客和酒。元宝六年,当皇帝召集“天下通一艺者”入京时,他收拾了自己的宝剑和一沓诗歌便瞒着宗族独自漂往长安了。他看到,荔枝从长安搬出,在垂柳遍布的运河南北被肆意分撒。他也看见,终结了暴隋的李唐王族站在大明宫前,无数的颂诗摊开在他们脚下,而皇帝的目光却只停留在贵妃身上。他还看见,长安家家户户开门资市,万千士子在街头痛饮醉倒,倒下时,眼中都是盛唐的幻象。天下源于南北分割之乱世,暴隋一统天下而二世而亡。李唐王族于是站了出来,将世间的纷乱和混乱一扫而空,直至这番盛世降临。彼时的耒阳令是如此的痴迷地想着。回想起来,他觉得那日自己看着皇帝的目光似乎在迸射着闪耀的光。
但是随后便是“野无遗贤”,是遣送回乡,禁足,买官,迁到这湘江源头的蛮荒之地。
当耒阳令见到老杜时,在脑海里苦废了一番心思,才想起来这位乞丐大员就是那年大试举进士不中第的老杜。他一时没回过神,老杜是怎么忽然成为大员又忽然落魄成乞丐的。过往的二十三年,在耒阳令的眼中只是倏忽一瞬间。他看着客座上的老杜,慢悠悠地嘱咐了下人收拾客房和用具出来。“杜拾遗下一步打算去哪?”他斜靠在扶手上问道。老杜的声音很轻,耒阳令差点以为那只是从堂口传来了风声罢了。从老杜的嘴里轻飘飘地漏出了两个字:“郴州。”耒阳令立刻皱起了眉头:“这夏秋大水,怕是一时之间去不了郴州了。”“那我就去潭州。”这次老杜回答的很快,就像在说要立马动身似的。耒阳令心中笑开了眼,忙说:“好好好,拾遗先行休息,学生一定尽早安排舟船物什。”下人们这时应声上堂,老杜也顺从地站了起来。耒阳令拍了拍衣服上的茶粉,庄重地缓缓起身。
在老杜即将消失在转角时,耒阳令问道:“那去了潭州以后呢?杜拾遗可会再次南下重新光临敝县呀?”“不了,我要去长安,我要回大唐。”
三、
“她还在哭,就在门口。”
“那尸首呢?不会还留在街上吧?”
“那倒没有,不知道被她藏到哪里去了。”
“那就别管了,我就不信她哭哑巴了还不滚。”
青衣的书生把袖子一卷,又骂了一句:“活该死全家。”转身便进了内堂。黑衣书生显得有些慌乱, 他跟在后头关上了驿楼的二堂大门,在落下插销时,从门缝里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脸。她的发髻已经全散开了,脸上尽是哭干了眼泪后留下的泪痕。大堂的门照例是敞开的,门板上尽是用发簪捅出来的坑洞,还混着些指头血。黑衣书生瞥见女人的眼睛,感到脊背发凉,赶忙回头不再去管门外的这番惨象。
女人到驿楼来已经半个月了。仵作前脚刚把老杜的尸体扔下,她紧跟着后脚就扑了上去,一边哭喊一边用发簪捅驿楼的大门。驿楼的书生们出去又是问询又是叫骂驱赶,但终究是赶不走,因为没有人愿意碰老杜那具发黑的尸体。最后还是搞懂了女人的意思,她要驿楼出三两银子给老杜去金盆岭寻一个体面的坟地。老杜生前体面不假,但那也是穷酸味的体面。他写着些没人看的破诗从长安到四川,又到 夔州,最后死在了这潭州。可怜虽然是很可怜,但是毕竟不是书生们的事,就这样想赖着驿楼来付钱实在是不讲道理。于是大门两边就形成了一番荒诞的对垒,两方阵仗的中间便是老杜那日益萎靡发臭的尸体。书生们心想,这叫花子女人早晚也会受不了老杜的臭味,最终落败而逃的。他们可不相信她真的会是老杜的遗孀,顶多就是路边看见仵作闹事前来讹钱的臭叫花子罢了。
青衣书生总是在二堂里破口大骂,他骂这女儿为什么要来自己这里触霉头,骂野蛮人进长安中断了天下科举。他有时候期盼皇帝能早日回京再开仕途,有时候又在祈祷野蛮人们能够被大唐文明教化,也开科举招天下书生入京取仕。但黑衣书生只是想着门外的女人。他有时在呆坐时会觉得,门外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推开二堂的门,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又再次蹲坐在自己脚边的地上,就像有人将她从门外搬到自己脚边了一样。黑衣书生有很多想做的事,以及太多不能做的事情。此时此刻,他忽然想,野蛮人或许是可以随意奸淫的吧。他在一些同乡的边境诗里读到过,发生在西北的种种荒淫无耻却让他感到快意的事。他忽然热烈地渴盼起来,他渴盼野蛮人们现在就横穿中原,渡过长江,现在就占领潭州,这样自己就可以走出门去,将女人踹倒在地上,然后放到肩上一把搬进来。不能在门外,门外太冷了。
在这样的叫骂和幻想之中,书生们又苦熬了半个月。忽然间,门外没了声息。虽然是在半夜,但是长久以来一直习惯了在女人的哭嚎声中生活的书生们立刻感到了极端的不适。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醒来,短短对视一眼后便立刻奔向了大门。门外已是空空如也,不仅是女人不见了,老杜的尸体也没有再回来。书生们仍不知道女人究竟是讹钱的骗子,还是货真价实的老杜的遗孀。但一个月来的烦扰确实是彻底消失了。青衣书生想到,女人要是淹死在湘江里该多好呀,这样就解气了。他捋着稀疏的胡须,放声大笑起来。在笑声中,却突兀的混杂着一串哭声。黑衣书生趴在门槛上不住地抹眼泪,这下子,野蛮人要是打过来了该怎么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