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凯和林梦爬上最后的山头，云气蒸腾之下漂浮在远处的仙山在他眼前跳了出来，呈纺锤形的仙山主体上端一路变窄深入云层之中不见踪迹，下端逐渐变细直至尖端接近地面，赵凯想起家乡的农人说仙山没有山顶，直通上天，是连接天地的立柱,依靠众生愿力支撑天地分离，阴阳辨清，不致重新归于混沌。

传说此山是上古天地尚未清朗时一力士所化，昊天上帝曾许于力士，若他能撑住天地，便降下金果可保他万世，谁料却是天帝诓他，力士撑住苍天便再也放不下来，只能日积月累化为仙山，金果天帝便也不需兑现了，这便是这朗朗乾坤的来由。

偶尔路过推销些奇技淫巧玩物的偃师们都对此不以为然，他们告诉赵凯，天是没有顶的，天之上是无尽的“帝剌窠海”，星辰万物都在其中运动交错，相互影响，遵循相同的道，大到三千浮世，小到蜉蝣孑孓。

赵凯时常觉得偃师与这个世界存在某种疏离感，仿佛下一秒他们就能飞升而去，变成高高在上的神仙老爷，其实赵凯的推测不无道理，因为偃师确实是离神仙最近的人，人们说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给住在仙山里的神仙老爷建造各种东西，有些是为了凸显神的威严，有些是为了神的生活方便。

但乡民总是嘲笑偃师们光怪陆离的幻想，这次也不例外。“若万物处于海中，那你我为何得以呼吸？”

好事的偃师回答：“帝剌窠海并非是海，其本质是空，万物皆色，色即是空，色有四界，地火水风，此海中本无一物，皆是空空相生以成万物，你我皆是从空空中来，到空空中去。”

另一个偃师接道：

“所谓地火水风，并非尔等平时所见所触，只是借名论道而已，地界乃一切实在，吾等平日所触所击，天上闪电地下元磁皆属其列，水界主凝聚，聚沙成泥，聚泥成石，聚石成星辰，你我头上脚下，鸿毛落地皆是因那水界之聚, 至于那火界，只生灭于芥子之间，寻常人不得一见.......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找到其中的道，让四界归一。”说罢偃师拍了拍旁边奇形怪状的蒸汽机械。

乡人听到这里便大叫头昏脑胀，一哄而散，期间少不了几句调笑，偃师们倒也不恼，只是继续和留下来的赵凯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光怪陆离的故事。

在此后的岁月里，每当赵凯想到当时的情景，都会想，如果当时的自己没有留下来听偃师们的故事，是不是就会在那个小村就此终老，仔细想想其实那样的结局也未尝不可。当然事实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必然有着其内在逻辑，换句话说，赵凯之所以为赵凯，就是因为在那个农闲的下午，他会选择坐在村口的小石墩上听偃师的那些故事。

总而言之，赵凯从这些关心蒸汽玩偶中上下翻动的算筹远胜于今天赚了多少刀币的奇怪群体中听到了许多他原来根本不会去思考的事情，关于天上的神仙、仙山的起源诸如此类的。

这也是赵凯此时此刻在这里的直接原因。

偃师们提到仙山其实是古人为神建造的居所，但神们无形无影，只是由一种叫"叩徳"的东西组成的，所谓居所也只是某种储存装置。“其实告诉你一个秘密，”偃师凑近赵凯在他耳边偷偷说“神们其实和这个是一回事，这叫算器”他指了指眼前冒出大团蒸汽的蒸汽机械，大量的齿轮在赵凯面前不断展开继而隐没，仿佛蕴含了某种“而且你们所谓的仙山与其说是山，倒不如说是一座塔。”

“一座塔？”

“没错，他的名字叫巴别”

赵凯有如从沉睡中惊醒，他盯着其中一个偃师说，

“我要到那里去。”

“哪里？”

“巴别。”

在赵凯没注意到的地方，，其中两个偃师交换了一个眼神。

说来也奇怪，在我们的主人公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他从来没有有过一丝想要离开这个偏僻小村的想法，外面的世界于赵凯而言如同劣质rpg游戏里为了节省成本做的贴图，换言之就是明明知道其存在但是并不打算加以验证。但当他听到巴别这俩个字时，脑海中仿佛打开了某种阀门，奇怪的冲动，莫可名状的声音，无法形容的图景如同棉花糖一般涌现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去那里，所谓的神的居所。

“我要到巴别去。”赵凯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山高路远的，你一个乡下人可经不起这样的长途旅行。”其中一位偃师说到，这话在赵凯耳中听起来与其说是劝诫，倒不如说是煽动。

于是在告别了并没有什么感情的乡人以后，赵凯随着一位顺路的偃师踏上了前往巴别的路。

还尚存水分的枯枝在火焰中啪地裂开，飞溅出些许火星，火星向上飘起然后慢慢熄灭化为天上的星斗。

“偃师您说，天上的星星都是什么做的啊？”赵凯挑起话茬

“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火构成的。其实你能看到的基本都是一个个太阳，这些太阳有的比咱们的太阳大很多，也有比咱们的小的，只不过他们力我们实在太远了，所以看起来很小很小。”赵凯没想到兜帽下居然是一个女孩子，声音还很好听,“叫我林梦就好了。”似乎感觉到赵凯的惊讶。

“那天地得有多大啊。”

“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在寰宇之中，人的想象力和人本身一样卑微。”

“好想去看一看啊，你们能到别的太阳上看一看么？听说你们能造各种会飞的东西。”

“很遗憾，我们并不能做到，飞上树梢和飞出大地是两回事。”

“如果是神仙们呢？”

“哈！”林梦发出一声冷笑，“如果不是神仙们，我们现在已经在那里了。就是因为他我们才被迫困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我们才需要生火取暖，才需要跋山涉水，才需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才能种出一点点刚好够吃的粮食，还要叫他神仙，我呸！”

“对神仙大不敬会招天罚的吧。”赵凯畏缩地问。

这里没有他们的耳目，而且，咱们两个是同类人，不怕他在我们脑子里动什么手脚。

“我们是，同类人？”

“没错，你迟早会知道的，你意味着什么，你为什么要去那里，你要做什么，至于现在，赶紧睡觉吧，明天还有一天的路要走。

“你是说李琰有可能不是我们这边的？”

“不，这已经不是有没有可能的问题了，他根本就是造成灾难的罪魁祸首！”赵凯听到自己的声音，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在说话，他也并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

“可是你已经打草惊蛇了，我们任何行动都没有办法瞒过他了。”一个乱糟糟头发的中年男子说，眼里全是忧虑。

“那么，我们这样做......”

“起床啦！”林梦将赵凯从兽皮毯子里拖出来，早春清晨冰冷的空气让他一凛。果然清醒了很多。于是他开始沉思昨天晚上的梦。

“想什么呢？”林梦问

“我昨天晚上做梦了。”说完赵凯觉得有点脸红，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两个人对话的梦而已。谁承想林梦听了后居然极为兴奋地前前后后把他的梦的细节问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你们两个居然敢瞒着我。”林梦举起小拳头狠狠地说。

“什么？”赵凯糊涂了，让他更糊涂的是女孩转身就走，留下营地的东西一点没收拾，赵凯只得慢慢收起，然后去追赶女孩，“主要是因为我不知道路嘛。”他这样安慰自己。“全然不管其实他是有地图的。”

“如果我们能够把自己的记忆继承下去呢，这样一代代地传下去的话，巴别塔带给我们的记忆影响力将会降到最小，积累的足够多的话总有一天能够抵御洗脑，这样就能从容不迫地把它毁掉了吧。您应该可以用现有的器材做出这种装置吧，把记忆封装编码到基因中，在恰当的时候表达出来。”赵凯感觉自己在笑。

“确实可以实现，但迎来胜利会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中年人说。

“很多年后的希望总比毫无希望强。”赵凯仿佛能感受自己的面色冰冷绝望。

赵凯满身大汗地从梦中惊醒，从来没有听说过梦是可以接着做的啊，而且这种无比真实的感受也和平常做梦不一样。林梦适时给他递来一块巾子，接着又开始盘问梦的内容。这是他们出发的地20天，巴别塔已然不远了，然而谜团还是一层接着一层，他决定不再等待了，他有许多问题要问林梦。

“你是什么组织的？你应该知道点什么对吧，不然你不会对我的梦感兴趣的吧，我的梦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说，他真的是梦么？”

“这件事上，你还是自己搞清楚的比较好，等到了巴别，你应该就差不多明白了。如果那个时候你还有什么问题，我都会帮你解答，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你就当它是所谓的前世记忆吧。”

“好吧”他只能答应。

在之后的几天赵凯又陆续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可惜只是一些破碎的片段，完全构不成什么有逻辑的场景。眼看着巴别塔越来越近，赵凯的内心也越来越烦躁，仿佛明明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在眼前却看不到摸不着一样。

就这样，两人翻过了最后一座山，当漂浮着的仙山真正出现在赵凯面前的时候，他默默盯着那座岩石覆盖着的巨塔，那是怎样的造物啊，明明很远却硬是要把你的视野全部填满，庞大无匹的山体周围所有的山峰都仿佛是小山丘而已。

“你说这东西是人造的？这需要多少人才能办到啊。”赵凯在这等伟力前不禁有向神仙老爷下跪的冲动，但是这个念头刚起，就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嫌恶感阻止了他。

“是人造的，在神诞生的时候，巴别塔还只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塔，但是后来神统治了人，他命令偃师们为他制造体量越来越大的身躯，他派人去没日没夜的挖矿，冶炼，为他日益庞大的身躯附上铠甲，它的需求不停增长，我们也只能不停操劳，这痛苦在你那种偏远贫瘠的村庄是完全没办法体会的。那种，绝望，无奈的感受。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么？”林梦偏过头盯着赵凯，“是周围所有人都疯了一样的乐于为它干活，哪怕要榨干自己的血肉，哪怕榨干自己骨肉的血肉，一直到死，他们都是自愿的，安详的，他们相信死了以后能进他妈的天堂，他们相信那是他们的神，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只不过是一段段能够玩弄人心的代码而已，然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呼吁、呐喊、抗议。我跪在一对夫妻前恳求他们不要把多生的婴儿扔给野狼，仅仅因为照顾另一个婴儿会减少他们为神工作的时间。他们也相信他们的孩子是能够进天堂享乐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也只有我一个人保持清醒，看着我熟悉的人一点点滑入深渊。你知道我们这些偃师是做什么的么，我们除了修补神的身躯，为它编制新的身体结构，还要为他提供研究的灵感，回报是什么呢？我们可以掌握蒸汽的科技，而你们这些可怜虫只能每天拿着锄头在地里干农活。而蒸汽驱动的差分机就是我们这一辈子能够达到的最高成就了，再高就会被神敌视，而被神敌视的代价最轻也是火刑架。”

“别说了”赵凯觉得自己的头仿佛要裂开一样，就好像有人在他脑子里做爆米花一般，陌生的片段不等处理完就又来下一条，庞大的记忆在他脑袋里不停爆炸，情况慢慢从低烈度战争级别转变为核世界大战。

“我们的时间不多，就把关键点的记忆记录下来好了”赵凯说。

“不止咱们两个，您的妻子，您那些反人工智能的朋友都一起把记忆记录下来吧，就让我们成为人类历史的守望者，在适当的时间重新点文明的火炬好了。”

“三天后的袭击我们还是去吧，在留下记忆以后，我们也没什么大用处了，正好送给李琰，让他觉得他确实把我们一网打尽了，顺便，这个名字不错，以后我们，不他们就用这个名字了。明天我就把这些编码后的基因混入产房，这样也能增大基因完整传递下去的希望，。”

赵凯醒来，站起身子看到旁边的林梦，不假思索地一把抱住。

“回来了？”林梦说

“回来了，辛苦你了。”

两人向巴别塔底走去，“这一千年，我好想你啊。”

“原来都过了一千年了么，真是令人惊讶。”

赵凯注意到在塔前，一些人若有意若无意地向塔门口走去，虽然看不出来谁是谁，但是他知道，这些是他的守望者们。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在平原上工作的农人们集体向这边涌来，守望者们也都跑来堵在门口，两人慌忙闪进巴别塔内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两人耳边说：加油。

“这是丰文林”赵凯想，农人们的锄头砍在肉体上的声音随之传来，两人急忙加速。

巴别塔的记忆干涉器开到了最大,皮肤上的毫毛都因为静电立了起来，两人时而感觉到火焰炙烤时而感觉寒风刺骨，但是这些再阻止不了他们的脚步。

穿过高高穹顶的大厅，它真的变成了一座教堂，走进电梯。

“还真是一点没变呢，AI就是AI。”他这样想，在门前输入那两组数字，“我们早就该结束这段命运了。”

两人仿佛听到一声惨叫，又好像没有。

“再见，巴别塔，我们又将自由地行走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