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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婪秘器
1
今日的紫禁城晴空万里,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芍药花的香气。年仅29岁的和珅已身兼朝中数个重要职位,他眯着眼睛觑望向朝阳那晃眼的万道金光,官帽上插着的孔雀花翎在脑后轻微地摇曳着。
过了乾清门,老远就看见四川总督富勒浑在指挥几名宦官。
富勒浑回头一看,赶紧作了个揖,“啊,和大人!”说着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块形状诡异的黑色方体巨石,长约七尺,宽约五尺,棱角分明像一张精心打制的床;在其朝上的一面有一个凹下去的、起伏不平的坑,像是一个人形,“此乃一块坠落在蜀地羌族一部落的陨石,当地百姓视其为天降神物,我此番特来将其献给皇上。”
和珅入神地端详着这块“石床”,竟有一种令人畏怖的力量抓住他的心神,将他的精气全都吸在这上面。富勒浑见和珅如痴如醉地盯着这块陨石看了好一会儿还没回过神,于是试探性地叫了他两声,和珅这才醒过来一般,连连对富勒浑说:“失礼失礼。”
远处銮仪卫官高声叫道:“鸣鞭!”接着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监抡动膀臂,甩起黄丝长鞭,涂蜡的鞭梢笞打在地面上发出“啪啪啪”三声尖锐刺耳的巨响:皇上到了。
乾隆今天心情不错,面带着微笑在鬼斧神工的假山丛中散步,他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两鬓灰白,然而眼睛里却投射着鹰一样的锐利光芒。
走到一处拐角时,乾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清了清嗓,说道:“和珅啊,朕有一件宝物要赏赐与你。”
和珅闻言一哆嗦,“扑通”一声跪下,伏地说道:“微臣谢主隆恩!”
乾隆接着说:“起来吧,像你这样会做事的皇宫里已经没几个了,你可千万别辜负了朕的一片苦心。”
和珅站起来忙说:“微臣不敢。”
“这四川总督富勒浑昨日献了一张说是天外坠落的石床给朕,还说是当地百姓眼里的神物。这黑色的东西放在皇宫里也显得格格不入,索性赐给爱卿你了。”
和珅再次跪倒在地,磕头不断:“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夜深人静,和珅在自己府上卧房里,神色凝重地端详着这块黑色石床。
他手轻贴在石床边沿上抚摸过去,像是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妻子霁雯。那醇浓的黑色似乎真的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压制力。它会是传说中的星槎吗?
胡乱的猜测中,和珅躺了上去。他既紧张又兴奋,这样的感觉让他一阵痉挛。他闭上眼,尽管不能动弹但他却感到很舒服,就在这样的体验中他逐渐陷入沉睡。
然而三更时和珅就醒了,像是被紫色的闪电狰狞着击中,惊了一身冷汗。
和珅从那石床上翻了下来,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他大口喘着粗气,发觉身上已酣汗淋漓,咸湿难受。他想用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手却不住地打着哆嗦。
他做了梦,梦见无尽的深渊、跌落以及死亡。
他当即命令仆人将石床抬到地窖里去。
2
乾隆四十五年,这一年和珅31岁。
云贵总督李侍尧被状告贪纵营私,于是乾隆命他秘密赶赴云南处理此案。
和珅到了云南,严刑拷打之下得到了李侍尧贪污的第一手材料。接着在一间不起眼的茅草房中找到了躲藏在此的李侍尧。
“罪臣李侍尧!你贪赃枉法、滥用职权,该当何罪?”
只见一个灰色背影肩膀耸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他个子不高,却像是俯视一群蝼蚁。那毒箭一般险恶的眼神震慑住了和珅。
此时那双能把人望到底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和珅,盯得和珅不禁心中一阵发虚。
昆明四季如春,一年里鲜有几天像今天这样冷的,近乎滴水成冰,实属罕见。而和珅却有一种感觉,这屋子里的寒气有一大部分来自这鬼魅般的李侍尧身上。
“皇上居然派你来查我,真是失策。和珅啊,你我其实是一类人,相煎何太急啊,哈哈哈哈哈!”
李侍尧凑近两步,他的声音就像上古时期的骨哨缓缓吹进和珅的耳朵:“我告诉你皇上为什么要抓我,因为皇上怕我。他宁愿对贪官污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叫‘以贪养忠’。他用金山银山来腐蚀你麻痹你,这样他就可以将你牢牢地掌控在手掌心里,就像豢养一条狗一样。”
“就算如你所言,那你现在不是仍难逃被皇上惩治?”
“我呸!那是因为我进贡比以前少了!云贵两地地瘠民贫,都快被我搜刮遍了。我不甘心呐!我死心塌地干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还是被他玩了个晕头转向,啊哈哈哈哈......”
李侍尧歇斯底里的狂笑突然戛然而止,他走到墙角一堆柴草堆前,用手扒拉开几捆柴草,搬出一个红木箱子,将其打开用力倒扣在桌上,里面大量的金块像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在桌上那盏油灯的映照下,金块“小山”闪动着飘忽不定的光芒,浸润在刺骨的寒气中。
和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双眼圆睁惊道:“你要干什么?”
李侍尧捧起一堆金块举到和珅面前,“你放我走,皇上绝不会怪罪于你,因为你是个有用处的人,他还要像利用我一样利用你!我能看得出来你以后也会变得像我这样,我最会看人了!让我走吧,这些全归你!都是你的!给你!”他的情绪越来越癫狂,将手里那一捧金块直接塞进了和珅怀里。
和珅本能地闪避开,一把扇飞那些金块,又抄起手中的佩刀,用刀柄照着李侍尧的脑袋狠狠来了一下。
李侍尧像具尸体般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和珅心思凝重地望着金光闪闪一片狼藉的草房,心中似乎有什么黑色的东西悄然萌发。至于那些金块,很快就被蜂拥而入的的官兵们瓜分一空。
扳倒了李侍尧,和珅在朝中的地位进一步提升,同时也借机警告了那些对自己不满的权臣们。
然而李侍尧的那番话在和珅心中留下了一片阴影,这一日和珅想要借酒消愁,他独自下了地窖想搬一壶陈年好酒上来。
地窖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还未等他打上火把,忽然之间和珅只觉背后一阵阴风,后脑勺就被重重一击,他两眼一黑跌进黑暗之中。
3
霁雯觉得自己的丈夫和珅最近像变了个人。
自打从云南回京后,和珅的眼神阴郁了很多,对待妻子也冷漠了很多。与之相伴的,是他突然变差的记性,仿佛去了一趟云南就失忆了一样。
除此之外,霁雯还听到了好多传闻,说是从前两袖清风的和珅突然之间就开始疯狂地敛财。一开始霁雯根本不相信,她嫁给和珅十三年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和珅,她知道他从不愿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然而她每晚都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和珅一言不发地端详着不知从哪淘来的珍珠金银,眼神空洞,像一只饥肠辘辘的土狼。这时她有些相信了。
她从没见过自己的丈夫流露出那么有野心与欲望的眼神,她感到一阵恐惧,她不知道在云南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相公你...你不来一起睡吗?”
“不了,我还有一些公务要办。”撂下这句话,和珅立刻关上房门走了。
霁雯想起往昔丈夫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切,难以自禁流下一行滚烫的热泪。
这个长得跟和珅一模一样的男人从霁雯的屋子里出来后,径直走向后花园假山丛中一处地道入口,在他将这里利用起来之前这是个弃置已久的地牢,他要去给自己的囚徒送饭。
过道两侧黄铜油灯上耷拉着缠绕盘结的蜘蛛网,魅惑的火苗幽灵般不倦跳动着。地窖尽头是一间牢房,里面一动不动蜷缩着一个人,面容憔悴、胡子拉碴,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半个月前在地窖中被击昏的正牌和珅。
李代桃僵!
“你是谁?为什么要假扮成我的样子!”
对面那个“和珅”奸诈地冷笑一声:“不,我并没有假扮你。事实上我也是和珅,只不过我是你的复制品。”
“这...这怎么可能?!”
“这世上你无法理解的事太多了,还记得那张黑色石床吗?那就是我诞生的地方。你躺在上面睡了一觉之后,它就一点一滴地把你刻画下来,每一寸毛发都毫无二致。此外我还继承了一部分你的记忆和认知,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复制出的人会将原型的心智阴暗点放大。
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吗?自我苏醒后的这两年里,我一面要提防着被外人发现,一面又躲在地窖中研究这张石床。我在石床上睡觉,然后不分昼夜地观察它造人的过程。每复制一次大约需一天一夜,而且复制出的人一个比一个凶悍,一个比一个不能容忍另一个自己的存在,有一回我差点就被他们中的一个弄死了。在我彻底搞清楚那玩意儿的作用机理前,我一共掐死了十二个自己。”
“你为什么没有杀我?”
“我越来越发现这之中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尽管我说不出是什么。还有,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好官吧?哈哈哈哈,我了解你,家道中落让你对权钱的渴望比任何人都强烈。眼下正是你仕途最通畅的时机,你不会用,而我可不能让这样的好处白白浪费。至于你的命,我自然有用得着的时候。”
“你想让我做你的替死鬼?”
“复制”和珅没有说话,只是以猫戏鼠一般的凌厉眼光作为肯定回答。然而,就在“复制”和珅转身欲走的那一瞬间,真和珅从草席下抽出一根他早已准备好的锋芒尖利的木刺,深深地捅进了“复制”和珅的咽喉。
“复制”和珅眼眶迸裂,全身瘫软成一团烂泥,他弓着身子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作。
和珅望着瘫倒在血泊中的另一个和珅,竟笑了出来,心里升腾起一种残忍而亢奋的感情,仿佛有千万条毒蛇在心头翻腾纠缠。
“我杀死了自己,从现在起,我不再是过去的人。”
4
霁雯最近常常做噩梦,她彻底看不到当初那个一心为社稷操劳的和珅的影子了,只剩下一个飞扬跋扈、用尽一切手段恣意敛财的贪官的形象。
唯一令霁雯欣慰的一点是,那个关心她、照顾她的和珅又回来了。
半夜霁雯醒了,她揉揉眼睛,发现身旁的被褥又空了。她叹了口气,披了一件衣服便翻身下床,朝延楼走去。
延楼富丽堂皇,是一栋和珅专门用来存放搜刮、勒索来的宝物的“藏宝楼”。延楼中有一堵高大厚实的后墙,这面墙是双层的,夹缝中用于隐藏奇珍异宝。不仅如此,和珅还在墙面上设计了不同形状的窗口,只要一看形状他就知道里面藏了什么。
霁雯转遍延楼几十个屋子后,终于在一堆珊瑚石假山丛中找到了和珅,他正一脸陶醉地赏玩着造型迥异、千奇百怪的珊瑚石,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头看到了款款走来的妻子。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浓重的黑眼圈,眼眶像是要迸裂一般,眼白里满是血丝。他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焦点。
霁雯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在心中说:“和珅,我真怀念过去那个你。”
5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89岁的太上皇乾隆驾崩。
和珅心里清楚,一旦失去乾隆这个靠山,早已视和珅为心腹大患的嘉庆会立刻查抄他那数目惊人的家产,他安插在嘉庆身边的耳目已经传回消息:嘉庆已经在暗中谋划处死和珅了。
是时候了。
和珅沿着扶梯爬下地窖,十九年前他从自己的复制人手里逃出来时,就让一批工匠秘密在这个地窖中修建了一间密室,用来存放那张黑色石床。事后为了不走漏风声,他又派人将那些工匠也一个不落地暗杀了。
“霁雯,二十年前我意外得到了一张黑色石床。这是一个可以把活人完全复制出来的机器,我料想那其中大概包含着造人所必须的灵气要素,唯一险恶之处便是它造出来的人会比原型狠毒阴暗很多。”
“难怪你曾经有一段时间......”
“没错,那并不是我本人,但那都过去了。”
“可现在的你莫非也.....”
“胡想什么!我当然不是冒牌货!中间发生的一切没时间和你细说了。眼下太上皇驾崩,我权力太大,又囤着万贯家产,所以皇上一定会要我死,但他不会诛灭我九族,毕竟我们还是乾隆爷的亲家。我打算造一个我的复制人出来作为我的替死鬼,然后我们全家都隐居世外......”
他踱步走进逼仄的密室,手贴着墙壁划过,像划过平静的水面。一种仪式般的神圣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手都因紧张颤抖起来。
他突然想到了他第一次睡在这张床的那一夜,他的那个梦:在深渊中无尽的坠落。
那一夜影响了他的一生。
“我贪,并不是因为我真的那么爱财。在皇帝眼里,我再怎么尽职尽责也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然而他还时时刻刻紧盯着这条狗,生怕它反咬自己。
那个曾冒充过我的复制人将我内心的贪婪放大许多,我从他身上我真的看到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形象。我为了活命而杀了他,很难描述杀死一个自己的那种感觉,升华,蜕变,涅槃......”
他躺在凹槽里,视野所及之处只有蜡烛微微摇曳的光晕。闭上眼后,一片黑暗里,混沌虚幻的奇怪图形闪着妖艳的光在眼皮下变幻着滑稽的舞步。
大概是因为心情紧张的缘故,和珅睡得很浅。他突然对这个即将诞生的复制人产生一种悲悯。
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这样安慰自己。
嘉庆很快会派人抓他,只要设计让复制人被他们抓走就可以了。之后无论他说什么,都将被视为一个将死之人精神崩溃后的胡言乱语。
大约四个时辰之后,石床上总算开始有了变化。
先是在凹槽内浮出了一团雾气,平滑的内壁上像是被吸出无数小颗粒一般,在雾气中飘荡着凝聚到了一块儿,井井有条地进行着生命的构建。
一颗猩红的人心逐渐显现出雏形。
和珅面色苍白,睁着窟窿似的眼睛守在石床旁,看着经络血肉一点点成形。整个身体像是由一颗种子徐徐从内向外生长出来,愈来愈完整明朗。
他第一眼见到这石床,就感到有一种怪异的力量让他痴迷,像中了邪一般。它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许是野史中记载的那些驾驭着“论波舟”的宛渠国天神的法器?唯一能肯定的是,它一定属于一个与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也更加强大的世界。
他倏忽间有一种玩火烧身的恐惧感。
整个过程比和珅想象得要快,七个时辰过去后,整个人形已经基本复制完成,连和珅前晚所穿的衣服都复制了出来。现在只剩下脑袋没出现了,可石床上的那团雾气却悄然散去,似乎停止了工作。到了翌日的傍晚,复制人的头还是没出现,而他的颈部像是蒙上了一层人皮,被封了起来,丝毫没有再长出头的迹象。和珅急了,又焦灼地等待了一日,发现还是没有变化。他恼羞成怒,将这具没有生机的无头复制人从石床上推下来,再一次躺上去,并且在心中极力安抚自己这只是一次小小的意外。
他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和珅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在经历了漫长难熬的一天一夜,和珅第二次尝试后复制出的人不仅没有脑袋,连胳膊与双腿都没有,连衣服都没有复制完整,胡乱地裹着那一团短小的肉体,看上去就像一只恶俗愚蠢的枕头。
和珅不甘心,于是这一次,他花了一整天卧在石床上,身体都因长时间卡在凹槽中酸痛难忍,他起身时浑身骨头都咔哒作响。
这一次的结果仅有零零散散的骨架和一团模糊污秽的血肉。
和珅的最后一次徒劳尝试后,仅有一颗心脏出现在凹槽中,在充斥着黑暗的腐败味的密室中扑通扑通地抽动着。
他一阵晕眩,神经质般地抓起最后那颗仍然在微微颤缩的心脏,像个醉汉一般摇摇晃晃,他眼里笼罩着一片浓郁的血红光环,嗓子干涩肿胀。密室里也在渐渐变得昏暗,黑暗从角落升起,优哉游哉地吞噬整个屋子。原来是桌上那支蜡烛即将烧完,那渺小脆弱的火苗颤巍巍地抖动着,一阵微风就能让她死去。乳白色的烛油凝固在烛台上,像一大团肥腻的肉块。
这机器也有寿命?精华灵气耗尽再也无法施展神通?
深感无望的和珅眼中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泽,空滞地望着那一星烛火,无力地燃烧直至熄灭。
6
正月十五,元宵节。
监牢窗外鞭炮声噼啪作响不绝于耳,市井百姓们正在庆祝天下第一大贪官和珅被抄家。据传言说,那个毒瘤的家产竟相当于大清十五年的国库收入,人们咬牙切齿,巴不得他被碎尸万段方能解心头之恨。
究竟是什么害死了他:乾隆的“以贪养忠”?李侍尧对自己内心的腐化?残忍贪婪的复制人?还是那块灵异成谜的黑色石床?
和珅不知道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他屏住呼吸,定下心神,似乎已经能感受到正在向他慢慢蠕动过来的死亡。耳畔隐约有几声窸窣的声响,但很快又消失了,他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监牢里偶尔有犯人的镣铐叮当作响,窗外的夜空间或绽放几朵鲜艳的烟花,除此之外,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