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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上焊着铁栏杆,不是防盗,是怕里面的人跑出来。尽管这里什么都没有,四面白墙,灰色水泥地,像是刚刚装修好,又绝不会是刚刚装修好:空气里没有任何刺鼻气味,只有陈旧而模糊的潮气。窗外亦是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昏昼。
房间正中面对面摆着两把椅子,都坐着人。年纪大些的头发已经花白。他睡得不沉,时不时还会抖动下肩膀,像是在梦中遇到了什么危险。许久之后,他终于醒了。
“您终于醒了。”有声音响起,大概是从门外传来的,在这间屋子看不到任何播音喇叭或者扩音器一类的东西。听语气是个年轻人,彬彬有礼,甚至还有点儿讨好的意味,推销员一样的在说谎时才会有的讨好意味。
很抱歉绑架您,陈教授。
不,不是因为“绑架”而抱歉,我是替您感到抱歉:居然只有通过绑架的方式,才能让您回来看看。但我们即将谈论的东西,肯定比你原定要参加的国际会议有趣得多,重要得多。
三十年了,作为绑匪之一,我想跟您谈谈三十年前发生的事。别怕!您对面那个轮椅上的人并不是死了。全身瘫痪而已。可怜的,全身瘫痪的年轻人。只有他的大脑,他那不断抽搐的左手,才能微微运动运动。
别看了,也别朝窗外看。我再重申一下规则:我说什么,您就照办什么。不是故意要威胁您,只是想要确保一下沟通效率。而且在别人说话的时候认真点儿听,这才有礼貌,对吧。
首先,首先,向您做一下自我介绍。我们是,呃,他们在报纸上是怎么说的,“科学恐怖主义者”,肯定有什么误会……毕竟我们也是受害者。
三十年来,人们已经快把我们忘掉了。每年的“克隆人纪念日”,才会有几家媒体来象征性做下采访。最初您也会来,对吧,我还记得,带着锦旗,果篮,在会议室里和大家合影,感谢我们为科学事业所做出的牺牲……而我们需要感恩戴德地接受。可是这几年,您也不再来了,你们心照不宣地把我们忘了。
忘记是最不可饶恕的罪恶,亲爱的父亲。
别怪我太唐突。您终于回来了,而我确实应该叫您父亲,您可是克隆人之父,是我们每个人的父亲。可您为这些孩子做过什么呢?
您好像想起来什么了,对吧。您的眼睛可真不会说谎。
我知道,是您号召大家捐款,设立了这座社会供养站。于是,我们就得一辈子都住在这里面。因为我们都太脆弱了,都是些瑕疵品,而且也没有什么合法身份……我们无法面对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根本不想面对我们。
我们是怎样的一些人呢。
有些永远学不会十以内的加减法,无法行走,只能听懂“吃饭”“睡觉”这样的词语,还没有院子里的牧羊犬聪明。大脑无法支配思想的,小脑无法支配四肢的,两个眼球分别朝左朝右的,舌头缩不回去的。三只胳膊的。没有眼睛的。
就像是动物,还是那种最不可爱的,人们随手杀掉再连骨带皮吃掉,都不会觉得愧疚惋惜的那种,动物。我们趴在命运的泥潭里。
“在科学前进的道路上注定有人要做出牺牲”,您是这么说的,对吧。我能理解,我们都能理解。或许我们还应该感谢:至少你让我们活了下来。
人们等待了太久。什么航天飞船,智能机器人,什么图像识别,这些早就司空见惯了,停滞不前的是生物学。攻克癌症之后,人们对
在你们实验室提议要造克隆人的时候,还是有人反对的。首先站出来的是那群哲学家,但他们没什么钱,对业界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也没多少人在乎他们说了什么。更何况,还有些哲学家是站在你们这一边。道德伦理在科技进步面前不值一提,你们都是这样想的。然后是基督教信徒……他们觉得只有上帝才有造人的权力,才是所有人的父亲。
还有些科学家质疑克隆人技术的必要性。如果是想发展克隆性治疗技术,可以单独去培养器官,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可你一意孤行。你那时候陷入了科研瓶颈,你带领的项目组已经很难申请到国家基金了,必须要以这种方式,必须要取得足够爆炸性的成果来博得一线生机,重新站回学界的领先位置。科学院院长专门组织了一次研讨会,把意见最大的科学家都请过来,大家讨论了整整两周。最后达成的妥协是,你要公开地,在媒体的全程监督下,公开透明地进行试验。
第一个克隆人胚胎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媒体兴奋极了,长篇累牍地争论或科普。然而那个孩子被生下来之后,看似一切正常,不出三个小时就因为血小板浓度过高而夭折掉。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有些人依旧在质疑,不过木已成舟。新闻报道的篇幅越来越短。
人们只是看着,陈教授。有些时候注视即漠视,媒体让这一切都变了样,人们只是看着,仿佛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实际上一无所知。他们变成了旁观者。他们像看彩票开奖那样,随意浏览着报纸边栏里充满猎奇趣味的小消息。
那些充满猎奇趣味的,大量的,克隆残次品的命运。
现在,陈教授,请回想一下,刚开始克隆的时候你都做过什么呢?
您用过莫教授的基因。我查到过他的资料。他是你师兄,在你刚进实验室的时候就已经发表过很多顶级期刊的论文了,你导师一直叮嘱你向他学习。他也确实很热心地指导你进行试验……他是那种最单纯的学者。不懂政策导向,没有抓住时机,他反对过克隆人,他劝过你,把事情考虑好了再行动。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样做。但是,幸好您做了这个决定。因为莫教授比您更聪明……论科学成就的话他当然没法和您比了,您是克隆人之父,对吧。但是,如果仅仅讨论基因和天分,莫教授确实比您更聪明……您知道的。他甚至比你更健康。他更适合被用来做实验。
现在,仔细观察一下你对面那个轮椅上的人。
眼熟吗,或者说,想起来了吗?他和莫教授年轻的时候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特别是那双平直的眉毛。实际上,他是用莫教授细胞制作的第三十二个克隆人,曾在实验室里顺利长到了十二岁,还被你们安排着出去读了高中,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和最频繁的测试,你们几乎以为他会是完美的那个。直到他十八岁那年,直到他的左手开始颤抖,逐渐显露出肌萎缩侧索硬化病的征兆。“渐冻症”,病因至今不明,八成的病例和遗传缺陷有关。你们试探性地治疗了几个月,为了节省科研精力,最终还是放弃了他。
你们最终还是放弃了我。
是的,您开始明白了。这个在轮椅上的人就是我,这个正在说话的广播器是我,更坦白一点儿说的话,整座社会供养站都是我。
我们做到了,让一个人用思维去控制一个机器,就像我现在做的这样。看,门开了,门关了。这个房间的灯也能随着我的意念而忽明忽暗,真有意思,就像是鬼片里的场景,对吧,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
我们甚至还做到了,让一个人用思想去控制另一个人……请稍等。是的,站起来,朝左转身,摸摸自己的脸。
回来坐下。您似乎被吓坏了……陈教授。你脸上很久没有过这么有趣的表情了,我真想再多看几眼,所以请保持住它五分钟。哦,反正是我自己控制的,似乎不应该说“请”。
是的,是的,是的。通过神经电流。
我们做了这个实验。失败了很多次,当然。有很多人因此而得了精神分裂,319号,在倒数第二次手术时产生排异。939号,在接近成功的时候,线路有问题,他突然倒在地上抽搐,据说每根神经都被烧焦了。这是多可怕的酷刑,但凡失败就是命丧黄泉。
但我们都是自愿的,真真正正自愿的,我们做梦都想让实验早日成功……很早就有人提出过这个设想,您认为这不可能实现,对吧。由于您在科学界里举足轻重的地位,遭到您反对后,相关研究根本没继续开展了。那些心有郁结的年轻科学家很好拉拢,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钱,足够的志愿者。事情没那么困难。
陈教授,我说得没错,对吧。这里更重要。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远比你那些无聊至极、自吹自擂的学术会议重要。
你想知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成功?因为我们不怕死。你成立了这座供应站,给自己手下很多科研人员的亲属创造了工作岗位。但他们不过是随便做做工,随便赚点儿钱,他们根本不想管我们。物价上涨了,但您从自己研究经费里拨来的资金每年都不变……你知道我们在过去几年里怎样活过来的吗?好多人是饿死的。不是直接饿死,但那些营养贫瘠的食品、疗效差劲的便宜药品,想维持住我们原本就已经缺陷的生命?完全是异想天开。
我全身瘫痪地躺在硬板床上,望着光秃秃的墙壁,听着四处传来的呻吟,我想了很久,想得不能再明白了。人固有一死。
我们宁可死在向你复仇的路上,死在实验台上,也不想再做你的展览品,成为你向政府要钱的资本:只因为对外宣称要观察我们一辈子,才能确定克隆人究竟会显现出怎样的缺陷,是不是更容易患上高血压或者阿兹海默,只因为这个,你就从政府那里要到了数不清的研究经费。现在的人已经想得太多太远,他们憧憬着长生不老,憧憬着把意识抽离出体外,憧憬着再换一具躯壳来返老还童。他们太想要万无一失,所以他们容忍你的罪孽。
或者,你想问我们为什么要复仇?因为我们是无辜的,我们别无选择。是你替我们做出了选择,是你把我们带到了这个痛苦的世界上,是你带来了痛苦,也理应由你来偿还——
子弹直接击中了那年轻人的眉心。
过了几秒,或者几分钟,外面的人才破门而入。是些穿着防弹服的特警,他们拥过去,想把瘫坐在椅子上的陈教授搀扶起来。
陈教授摇摇头。他拒绝了这些营救人员的搀扶,平静地环顾了下四周,踉跄着走出去,犹如正走向自己的新生活。他的左手在习惯性地,微微,微微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