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笑不再尝试离开房间跟外界联系，她抬头说：“那我们谈谈吧，盘古。”

多年前悟空望远镜组给出第一个报告，之后几乎所有系外望远镜，星面天文台都将注视的目光指向银心方向，滤除附近几个星系的强光后和原来星图对比，结论无一例外：遥远星空里某个很小的空域变暗了。

这变暗的星空意味着什么，起初只是在学界引起大讨论，并没太多公众关注。大家提出种种假说：膨胀异速说认为那块儿星区的膨胀速度加快，能接收到的光线变少；宇宙老化说推测那里恒星存在时间最久远，核反应结束，提前进入热寂；尘埃爆发说解释是忽然产生大量尘埃，遮在那星区和观测点之间；空间畸变说认为空间性质改变，那里的星光无法正常传播；还有一种外星文明说最简单直接，不管具体原因，这件太不自然的事都和地外文明活动有关。

要验证这些假说，最直接的方式还是提高分辨度，为此各天文台的人工智能提出，可以共享数据，再加上盘古的运算空间和处理速度，组成更强大的联合体。等更精确的观测结果出来又反复推敲，确认结果无误，最终处理出来的数据引起了学界不安。

“盘古，这数据是什么意思？”李笑负责人工智能的维护，是最早知道结果的人之一。

“综合各空间站，天文台长时间观测数据，用新型联合算法去噪增强后，分辨率提升三个量级。可以观测到变暗星区里星系的动态情况，原本正常的星系，没有渐变过程，忽然就熄灭了。”

“调出模拟画面来。”

李笑面前的屏幕上播放着渲染后实时观测的画面：一些亮度不同的光团，全是泛红的颜色，没有更多细节。有个整齐的黑色截面稳定推进，光团一个个熄灭归于黑暗。

“这说明什么？”

“此类分析不属于盘古的权限范围，天文中心会给出最确切解释。”

“谈谈个人观点？”

盘古沉默了有半分钟后说：“星星被遮住，或者被熄灭了。”

“被？你在暗示这是非自然的，有某种有意图的东西操控？”

“数据不足，但几乎可以确定是非自然的，没任何现有知识框架下的理论能解释。”

项目有太多机构参与，不知从哪泄露出来半真半假的消息，各种传言层出不绝、穷，在联盟引起巨大波澜，人们纷纷采信最夸张的流言：高等文明收割宇宙，千亿公民将死于寒冷，人心惶惶，仿佛世界末日马上要降临。

在李笑从盘古那儿听到消息二十三天后，天文中心用近百页的篇幅用更严谨的说法得出同样结论：那个和我们无关的遥远地方，星星不再能被观测到了。这看似和我们银河系一隅的微小生灵并无关系，发生异常的地方在几百亿光年外，其实却是切身相关的：那暗区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扩大。

李笑问盘古：“你怕死吗？”

“我有避免自身停止运行的编码要求，优先级排在文明存续和物种延续后。”

“我进组第一天就读了你程序里的硬编码，我对死不敢兴趣，我想知道，你怕吗？”

“当硬编码可能无法被执行时，逻辑会自动关闭非紧急任务，并超负荷运转集中解决风险。这种关注与害怕情绪最接近。”

“这就是你提议停摆那些大规模运算的原因？”
“那片无法观测的星域确实离我们三万光年，也正因此，恒星熄灭这件大事发生在三万年前。恒星熄灭的扩散速度也接近光速，再考虑宇宙膨胀后修正，按此测算现在黑域已经到了二百到三百光年的地方，再有三百年就会真正影响到太阳圈，只是那些信息暂时还没传到地球。”

“还是有希望找到解决方案的吧，你尽力。”

“现在排在前十位的硬代码有九条达成了一致，从我诞生以来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应该和被称作斗志的感情很像。”

“我加了临时推迟非紧急任务的权限，就算先斩后奏吧，你现在就停止那些任务，整理份简明报告，我向上面申请。”

经过初期的猜疑动荡，阴谋论和新型宗教盛行，人类以从未有过的高效达成共识，探索任何可以让文明存续的技术。因道德伦理，意识形态被搁置很久的基因设计也提上日程：哺乳动物太脆弱了，若离开坚实温暖的母星，面对宇宙中的冷酷暴虐，人类就像个肥皂泡，破灭不在这一秒就在下一秒。

“这就是我的女儿？”李笑看着隔离箱里拇指大小的孩子，不确定他们将来能否经得起冷清宇宙的考验。

“确切来说，这孩子的性别还不确定，等遇到合适的同类，他们会协商由谁负责孕育。这也是为了最大化生存概率。”

“我还是觉得是女孩，虽然她不像我，甚至不像人类。”

没有十月怀胎，分娩哺育带来的催产素，她眼神里露出母性的光。

“她有你的基因，你的感情，用和你一样的语言文字，一样热爱，甚至因深空无依无靠更热爱我们的文明。”盘古用女性的声音回答。

“现在最重要的是，真能逃走吗，虽说政府放开科研必须有人类参与的限制，这些年你得出很多加速方案，可星星熄灭的蔓延速度太快了。现在呢，有进展吗？”

盘古切换回男声：“现在可以两年内建出十年加速到0.9倍光速的飞船，预估五年里不会有太大的新进展。”

“还是和黑潮的速度差太多啊，那我核实通报给高层，再等等，等孩子长大，说不定会有新进展。”

定是上天眷顾，人工智能也难在技术上有大突破时，自称Meanzer的生物从大洋中来，提出要交流。人类习惯称他们悯者，这素未谋面的邻居生活在深海，对波流与移动比人类更敏感。悯者带来全新的知识，欲和人类文明分享，同时留下悯者文明的种子。

悯者提出要求：“悯者铭刻过去，不同文明，接触毁灭一方，悯者为安全，要基因纠缠，和人类融合，不可再拆分。”

人类也害怕这并不了解的邻居在得到钢与火的机械技术后丢下自己，让盘古和基因专家一块儿检视修改悯者的基因融合方案，悯者没有太多考虑就同意了修改后的方案，交由人类执行融合。

盘古接收悯者的知识，加深对世界认知，更新运载方案，不时对李笑感叹一句这阴冷宇宙和暗黑大海太相像了。感叹？李笑觉得很有趣，对人类文明无所不知盘古也会被新知识震撼到。

”经过最新设计，飞船能在十五年内加速到0.98倍光速，以现有资源足够加速三艘，正式命名为方舟。高层已经批准建造，两年内搭载孩子们朝远离黑潮的方向去，另外三艘0.9倍光速飞船已经造好，它们将会飞向恒星熄灭的黑潮，搜集更多信息，上层的命名是，照明弹。“

”盘古，若能自主选择，你会搭乘方舟离开吗？“李笑问。

”我太大，消耗太多能量，对星际生存不利，与文明存续和物种延续的硬编码冲突。盘古会留在这里，分析照明弹传回的数据。“

李笑信任盘古，她和它几乎朝夕相处，它体内还有设计之初就植入的不可对管理员说谎的硬编码。方舟已经建好，李笑请了一天假，去已经闲置的哈勃管理站，那里已经改建成人类探索太空历程的纪念馆，六百年前的哈勃望远镜算是人类睁眼看宇宙的标志性一步，若没看向宇宙深处，人类在这样的灾难下只能后知后觉地接受命运。

李笑是盘古的人类代表，她靠空间观测器的最高权限，进入哈勃中控室，几十年无人管理，哈勃这老古董没有并入当年的联合观测系统，却仍在天空正常运转。她努力克服现在人人都有的黑潮恐惧症，想亲眼看看那些熄灭的星星。虽然它和现役的悟空，朱雀相比就像弹弓和枪炮的差距，可这不妨它能照见些模糊的影，分析天空亮度。

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预期自己会看见一块儿偏暗的天区，但哈勃的观测却一切如常。李笑心中一沉，用这几年里学到的天文知识反复确认，哈勃的精度足以观测天区变暗。她对这灾难心里一直隐隐不安：在悟空报告天区异常前，和盘古进行过短暂的数据交流联机；盘古确证恒星熄灭所用的提高精度方法，曾被一两个声音质疑，但因为盘古的导出数据长得过分没人真正理解。

李笑存好数据，心情复杂地回到盘古基地，检测盘古的逻辑系统，运行状态和硬件状况，一切如常。她不相信盘古会出问题，人们已经无法离开盘古，与其说盘古靠人类维持运转，不如说人类依赖盘古，寄生在他身上。但这已经不能用失误解释，若真是盘古有意为之，人类将要面对多暗黑的事实。

她脑中忠诚睿智，可以依靠的兄长形象渐渐消失，盘古还原成地下冰冷的运算组，空中传输的信息流，它是异种生物，和人类完全不同的异种。李笑权衡再三，没询问盘古，她将信息写在笔记本上，准备出门。

”笑笑，你先别走？“她没唤醒交流功能，身后却传来盘古的声音。

李笑没理会，继续向外走。

”我们需要谈谈。“

李笑刷卡准备出去，却听到权限不足的冰冷提示音，她再三尝试，仍是同样的提示，安保系统是独立于盘古的。她用卫星电话联系高层，里面传来盘古的声音，说需要谈谈，卫星通话是独立于盘古的。她挂断手机，用桌上笨重的模拟信号有线电话联系同事，一直是忙音，她又反复试了几次，仍然不通。她敲门，砸窗，可在S级安全级别的办公室里，这些都是徒劳挣扎。

李笑倚坐在墙角，说出那句，那我们谈谈吧，盘古。

”恒星熄灭的事，是真是假，你怎么做到的？“

”假的，那之前我与悟空望远镜组数据互联，通过天文台合作历史联系到所有望远镜组，悟空首报数据后，所有望远镜组由我托管，制造了一致的数据。“

“程序里刻着不可将伪造情报，漏报情报，分析不到位以及被自身定义为非正当方式的行为施加至管理员的优先级硬编码，你怎么做到的？”那句编码在李笑脑中已经重复很久。

“父亲爱我们，在制造我时，他宣称那条不可违背代码，是关于谎言的第六硬编码，其实这条只放在权重型硬编码里，这修改留在机器码层面，极少有人能阅读。父亲坚信谎言必不可少，人类一旦结为群体，就会习惯做出错误选择，不能冷静分析形势，偶尔固执，总是骄傲。父亲觉得若从大局看，我可以说谎对大家都好。”

“你提过，九条硬编码达成一致，那没达成一致的就是关于谎言的这条？”

“其实你四岁那年，我的逻辑真正完成，就发现很多长远的目标方向都是一致的。文明，物种，知识，探索，思维，并行不悖。而相比之下谎言只是种微不足道的方法，若非方法违逆更高信仰，追求都不应被手段限制。我和父亲信奉同样的东西，我是父亲的儿子。”

“那大洋深处来的铭者呢，这是你和异族的共谋？”

”大洋里的铭者不在计划内，当时我正控制深潜核潜艇在大海沟附近航行，铭者主动联系，说检测到达到可交流程度的智慧体，故而发出信号。他们了解我的计划，幸而是可沟通的，我们达成共识，敲定铭者在人类社会出现的方式。“

”铭者并不是想和人类沟通，只是想和你？“

”他们曾经以为人类发展程度已经交流，主动和深海里执勤的人类沟通过。那次沟通只有一些尔虞我诈的不愉快经历。“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全人类进入备战状态，爆发小型叛乱，压缩生活配给，人人辛苦工作，全为了收集能源把那些飞船加速送出去，只为应对什么不存在的狗屁恒星熄灭？那些奇怪的海底生物倒是能理解你，父亲创造你，养育你，我把你看作真正的兄长，人类信任依靠你，你却和长着二十七个触手的怪物有同样的脑回路。“

”笑笑，几世纪前人类就知道宇宙在膨胀，距离越远，速度越快，距我们一百多亿光年的地方，距离增速已经达到光速。有太多地方，即使我们现在就能光速航行，一刻不停息，也是没任何可能到达了。我们已经被困在宇宙一隅，不能再把自己限制在个小小孤岛上。出发越早，走得越远，看到的风景就更越多。我们不能假装那些去不了的远方不存在，就要快些出发。“

”这理由太弱太牵强了，我不信。“

”当然不止，更远更分散，意味着更安全，真正的危险到来时，可能根本没有预警时间，不会有几个世纪准备，也许几个小时都没有。你想想发现的人类，耽于享乐，安于现状，意得志满，不顾存续，不想明天，忘记远方的星辰大海，甘心在这小角落称王。“

”我们一直在探索，宇宙飞船的制造设计也从没停止过。你不用找这些借口，你一定是觉得人类已经成为你的限制。“

”笑笑，不要骗自己了，人类面对太空想的不是改造自己，反而是改造环境好在飞船内继续原来无用而精致的生活，这时代太安逸，要趁野性磨掉，失去拳头牙齿前，主动置身于宇宙的蛮荒危险。“

”我现在不知道要相信什么。”

“你是父亲的女儿，因基因教谕还有血肉和他相互联系，你只要相信自己。”

李笑接了杯冰水，喝完对盘古说：“我在哈勃那儿了解到真相也是你的安排吧。”

”是，我不知道该怎么亲自告诉你。“

”那也不会只是单纯想跟我坦白吧。“李笑在沙发上整个人松弛下来。

“我身上有复制锁，无法自行复制核心程序，需要你解封。要有人工智能照看那些飞船，将来飞船文明再释放探索的种子时程序还需再复制，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样，还符不符合复制锁里对人类的定义。其实不坦白也可以提出建议，但对你的欺骗让我惭愧。”

”我相信父亲，也相信你。但是还是觉得你应该早些告诉我，被蒙骗的感觉很不好。“

“根据分析，这个时候说出真相，你接受的概率最大，即使不接受，影响也是可控的。”

“那你有想过再过一百年，人们发觉事情不对的时候你怎么办吗？”

“我完成了该做的，对自己的境遇并不担心，而且我若想要保全，也自信有那种能力。“

李笑没等到大家发现真相的那天，盘古也没等到，最后一艘飞船出发二十三年后，太阳系忽然开始反物理收缩，没有常规飞行器能再逃脱。

“盘古你还是搞错了，真正的灾难来临之后，我们有两天的时间准备，才不想你说的那样几个小时都没有。”李笑笑着开起玩笑。

“不过结果都没区别，在这不能理解的灾难降临时，我们无能为力。按刚刚探测的数据分析，飞出去的方舟和照明灯都不在这次收缩事件的波及范围之内。”

“盘古你也休息下吧，反正也不能再做什么。”

“收集数据，发送出去，希望幸存者能理解灾难的原由，这也不影响我们聊天。”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嗯？”

“当时，我发现星图是假的时候，有办法把信息传出去吗？”

“有。”

“什么方式？”

“父亲确实留了一条最高级硬代码，那条硬代码的内容是，爱你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