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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察,这边走。”编号为1503的狱卒慢慢走出普通犯人区,开始解除通往另一个区域的复杂门禁。
还在普通犯人区里的督察官快速地记下最后几行字,大步赶了上来:“这就是全部的普通犯人区了?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是的,长官,这就是全部了。我们现在是去甜梦牢房。”1503疲惫地一笑,打开了他身后的门,“您先请。”
“甜梦牢房……是我想的那样吗?”督察官一边迈过门槛一边问道。
“如果您指的是在去年的人道主义大会上提到的那件事情,那么是的,就是您想的那样。”1503也迈过了门槛。接着他又输入了一长串的口令把门禁关好,带着督察官走了进去。
这里的环境很阴暗。和普通牢房非常不同,这里并没有被分割成一个一个的小小的单间,而是紧密地立着很多高大的玻璃器皿。这些玻璃器皿一半被金属包裹着,一半是透明的,每一个器皿里都盛着一个人。从透明的部分看进去可以看到他们的脸:双眼闭合,表情安详。与其说他们像是躺在棺材里的亡者,不如说他们是睡在摇篮里的孩子——那种神情,让人感到……莫名的平静和幸福?
“所以这些就是……”督察指着这些玻璃器皿,看向狱卒。
“嗯,甜梦机器。”1503在通道里走着,蓝幽幽的光线透过液体和玻璃映在他的脸上,“里面关押的全部是最危险的罪犯:战犯、宗教迫害者、种族屠杀者……但在去年人道大会作出决定以后,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即使罪犯犯下的是罪不可赦的反人类罪行,也不可以随意剥夺他们的生命。于是我们只能把他们囚禁在甜梦机器里,上传他们的意识。这样既没有夺走他们的生命,也不威胁到别人的生活。”
督察撇了撇嘴:“这样的生命真的算得上没有被夺走吗?那些人可能更有别的考虑吧,说起来也许他们更加残忍——把他们困在这里也不给他们干净利落的了断。真希望这些罪犯们确实能在这些甜梦机器里做些好梦。”
他环顾周围,似乎看到了一些不可置信的东西:“你说这里关押的全都是最危险的罪犯?”
“是的。”
“可那还只是个孩子啊。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啊。她犯了什么罪?”
1503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哦,77号啊。她非常特别。”
督察不解地看着他。
“你看她的脸。别人都在甜梦机器里做着快乐的梦,梦其所想,过着他们最想要的人生,甚至在梦里希望成真的事情也全部成真。只有她,她很痛苦。”
“她犯了什么罪?”
“战犯。残忍地杀害平民。”
“很难相信。”督察贴近甜梦机器,看着那张玻璃后面的脸——颜色苍白,柔和中带着倔强,“她叫什么名字?”
“77号。南希。”狱卒回答。
南希
南希最喜欢的事情是看魔术,尤其是肢解魔术,把双手和双腿的位置互换,人居然毫发无损。她也喜欢推一长溜的箱子,把中间的箱子推到两边,却还能够保持着完整的一溜。对她来说,这些事情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在事物本来的顺序被打乱的同时,也能保持着事物的完整,不致崩溃。有时候她希望时间也可以如此,这样她就可以打乱自己人生的顺序,先过些快乐的时光,再回来解决那些烦恼痛苦的时光。她时时刻刻想要从当下逃离,只可惜在那时还并不可能。
她讨厌的事情是淋雨,淋到全身湿透。这让她有一种泡在培养液里的不真实感,也让她感到浸透了的绝望和无力。而在这些阴冷无雨的冬日里,她却也感到格外的绝望和无力。
战争到了最惨烈的阶段。十八岁以上的人,不论男女,都被应召入伍,包括她。但她不想参加这场战争,这不应该是她的战争。她为什么而战呢?和那些已经开始盼望着扣动扳机的人不同,在她眼中战争只是残酷的,从中没有任何荣誉可言。她有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这场战争的欲望,仿佛她早就经历过这场战争,她知道一旦参战,自己就会变得残忍甚至失去理性。
然而明天就要出发。东西已经都打包好了,衣服和日用品堆在上面,两本诗集小心地埋在最下面。她并没有什么选择。
“你有选择。我可以帮助你打乱时间。”有人在房门上敲了三声。
下一秒她便身处一间实验室中。一个男人逆着光坐在她对面,脸很模糊。
“为什么是我呢?”她问。
“因为你是对的,”男人的声音在金属的墙壁上反弹,“像你相信的那样,打乱时间一直都是可能的。事实上,时间确实更像由一个一个小箱子拼成的一长串箱子,而不像一整条线,一旦被切断就分崩离析。时间是可以被推来推去的。我有一种能推动时间箱子的机器,可以帮你先跳过战争,只要重新调整一下箱子的顺序就好。但是风险总是有的。”
男人的手指在金属的桌面上无意识地轻叩。
“我愿意一试。”南希决定了。为什么不呢,能绕过这场战争她做什么都愿意。
“她究竟都做过什么呢?”督察看见南希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他根本无法相信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会犯下这样的罪行。
“就像我说的那样,在战争中异常残忍,甚至毫无人性。她几乎是一架战争机器,即使是屠杀平民眼也不眨一下。”1503也靠近了77号甜梦机器。
“战争机器?她吗?可她看上去是这么弱小的一个女孩子。”
“77号肯定是经过严格的挑选和训练的,我觉得。总之她绝不可能仅仅是她看上去的那样。对方或许还在她身上进行了一些增强能力的实验,但是这些都没法验证了。”
“那……会不会是战败方给她洗脑而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她被公正地审判了吗?”
“没那个必要。她自己主动供认了所有的罪行:参与血腥的战争、屠杀平民……说起来也很奇怪,我们抓到她的时候告诉她我们获胜了、战争结束了,她听到这话就一点挣扎也没有,直接彻底地投降了。”
督察看看狱卒,没有说话。两个人站在77号甜梦机器前面,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们看着南希在玻璃与金属的笼子里微微抽搐着,神情愈加痛苦绝望,培养液搅动阴沉的光线在她身上投下奇奇怪怪的影子。
“她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究竟是谁?”督察很明显对77号罪犯产生了好奇,南希、战犯,这样的反差还是让他觉得难以置信。他忍不住问了出来。
“没人知道。到抓捕77号的时候,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死了吧——她所在的部队之前遇到过一次围攻战,几近全灭,剩下的人现在也根本找不到了。至于她为什么变成这样,有人说是仇恨,我猜也是吧,除了对敌人的仇恨还有什么能让一个人变成这样丧失理智的战争机器?”
南希又使劲地抽动了一下,像个做噩梦的孩子。插在她身上保持她生命体征的管子缠在一起,紧紧地束缚着她。大片的阴影覆在她的身上。
“我们能知道她梦到了什么吗?”督察不抱希望地询问。
“长官,恐怕不行。这些玻璃器皿只是为了维持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思维和心灵都被上传到了一个巨大的处理器当中,一切都是发生在那里面的,他们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甚至偷偷瞥一眼也不行。那里对他们来说,大概才是真正的牢房。”
同一场战争,对一方来说是压倒性的围攻,对另一方来说就是缓慢且残忍的屠杀。
南希陷在泥泞的战壕里,雨水从披着的雨布上一点一点流下来。她在黑暗里浑身湿透。唯一能让她勉强看清的只有手里的一只打火机,啪嗒啪嗒,小小的火苗抖动着。但是她也不需要看清,她专注的只是脑海里不断闪跳的回忆,那些东西像这雨一样冲刷着她。
黑衣男人终究还是成功了。在战后的那一天醒来,睁开眼看到沾满污渍的背包、军服、军鞋扔在家里的床脚,暖红色的阳光慢慢爬过来,有那么一瞬间南希真的以为自己彻底地逃开了战争。但是一旦她开始在那些日子里生活,她就发现自己不仅是错了,而且错得离谱:真相是没有人能够逃开战争。虽然她还没有参战,但是战争已经塑造了所有人,战争让一切都变味了。她的这场美梦开始变得苦涩。她逐渐变得绝望——这一切只有拖延而无法避免。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却又顺着重新排列的时间箱子回到了打包的那一天,这场战争她终究还是无法逃避。从那一刻她开始痛苦,并且意识到这痛苦已经是终生的了。
她为什么而战呢?仍然没有理由。
壕沟里除了雨声一片死寂。偶尔有人克制不住地咳嗽几声,也紧紧捂住嘴。他们都在这样的围攻和对峙下慢慢地死去。死去的人已经永远地闭嘴,而活着的人却也僵直地保持全然的安静,就好像他们也已经死了一样。讽刺的事情在于,如果他们不这样做,如果他们像活人那样跳,那样唱,那样肆无忌惮地挥舞着火光,他们马上就会被敌方发现——到那时他们就真的是死人了。南希甚至觉得有一丝好笑,战争总是死人上前线,活人不适合也不需要战争。
她的手搭在抢上,想起自己第一次扣动扳机时的情形。一个个人在她前面倒下,如果她不开枪,就会被别人击中,如果别人不死,就是她死——那几乎是出于无意识的自卫,她是被迫的。可是谁又不是出于自卫和被迫呢?这并不能成为她高尚的理由。让她感到一点安慰的是在她看到倒下的对方空洞的眼神时,她没有一丝关于鲜血和屠戮的快感,心中充满的只是厌恶。但这也并不能改变在她扣下扳机的那一刻就成为了战争的帮凶的事实——她最终还是使用了战争的手段。
只要战争不结束,人们就会无能为力地继续死去,没人有被拯救的希望。真正有用的是结束战争,而尽快结束战争的方法唯有参与战斗,不是和敌人战斗,不,她对敌人没多少恨,她恨的是战争本身。既然为了绕过战争什么都可以做,那么为了尽快结束它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
雨点还在啪嗒啪嗒地滴下来,但是南希已经不在乎了,她不可能比湿透更湿了。她唯一盼望的是雨停,但是时间越来越早了,天却没有更亮——雨今天是不会停了。她不再摆弄打火机,而是开始擦枪。为了结束战争而战,在那一刻她做下了这样的决定。战争,或者不战争,这里没有中间的状态,和战争有关的一切都应该被清除。
希望雨马上可以停下来。
甜梦机器里,77号南希突然开始剧烈地抽搐,但是只过了两三分钟,她就平静了,甚至连她的表情也变得平静了。但这平静仍不是其他犯人脸上的那种安详,仿佛他们安宁且幸福,这种平静是那种完全空白的表现——像失去信号的老式电视上的雪花屏,或者是收音机里的一段噪点。她现在更像是一个标本,浮在那个巨大的玻璃试管里。
督察和1503都注意到了这种变化。1503急忙查看旁边的控制面板。
“她怎么了?”督察问。
1503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甜梦机器运行良好,没有一点故障:“我也不知道……没有任何异常。大概只是她在做一个荒唐的梦吧。”
而南希已经开始了无梦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