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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
男人把酒气喷在我的脸上,今夜将格外漫长。
我抖擞因发烧而几近迷离的意识,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男人两眼血丝密布,这印证了我的猜测。他又失败了。他没有带回新书样稿,它一定已经葬身在碎纸机里。
男人是名知名作家,曾经是。我是他的助理,在这件事上,我们分歧不断,以至于几番纷争后,我和他再没说过话。
冷战终结了我们的合作,却又在今晚带他回到这里。我无比了解这个男人,他不是为和解而来的,我早就看出来了。
“为什么。”他问我,声音低沉。
我没有回答他。
“为什么。”他又问我,音量抬高了些。
我仍不打算回答他。我在等待,我在期待。
终于,我等到了。男人猛一挥手,手中酒瓶“啪”地一声摔成满桌碎片。废纸团,踩扁的易拉罐,发臭的汉堡,他活像只恶兽,怒目圆瞪,把触手可得的一切向我丢来。
他的愤怒却让我感到无比舒畅,因为在漫长的等待后,我终于攻破了他那用傲慢堆砌的屋顶,让愚蠢得见天日。
“为什么!”他一巴掌拍在桌上,再一次向我怒吼。
“先把榔头放下,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说。
(承)
最开始你还没这么混球。毕竟那时你还没资本,只是名朝九晚九的程序员,睡前写写稿子,过稿率远达不到业界平均。
你的处女作还算及格,参赛时拿了奖。于是你就自以为才华横溢,足以比肩知名作家。后来有人找你签约,条款要求你每月上交两篇文章。看到出价时你昏了头,明知无法满足他们,却还是签了合同,然后用存稿来应付他们。
然而存稿总会用光的,签名时你就预料到了那一天。你开始努力,想要填补日渐空虚的库存。然而你的灵感正在流失。老板要求你加班,你的本职开始压榨你的想象力。你废寝忘食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沉迷于构思动人的故事,但是倒头来却依旧焦虑,因为你已文力不再。那场比赛的落选者已屡次见刊,而你只写出几十个文件夹的废稿。
然后你遇到了我,我遇到了你。
那时我刚步入社会,立志成为一名写作助理。你唯一的朋友向你推荐了我,但直到截稿前三天的夜里,我们才终于取得了联系。
你的朋友编程技术高超,对写作却仅仅略知一二。你不相信她,却只能在绝望中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交给我你的点子,背地里盘算着要如何面对暴跳如雷的编辑。
第二天天亮,我交给你完整的大纲,还有几乎无可挑剔的行文建议。交稿后,你在狂喜中跑到朋友家,见到我时却分外震惊。我永远忘不了你那时的眼神。你目光炽热。我知道你意识到了什么。
我要价很低,远低于他们给你的稿费,因此你不假思索便雇用了我。你提供构思,我整理素材,串通逻辑,交给你撰写终稿。成文的署名是你。这些要求严苛却不算压榨,因为我所求的本便不多。
出于对写作天生的热爱,我只想学习,学习如何遣词造句,有朝一日,写出属于自己的小说。为此我足不出户,废寝忘食,收集素材,整理纲要,每周都能上交一篇半成品。你再也不必担心指标,有时甚至能写出四五六七份。
你对此十分满意,并主动回应了我。但凡我需要的资料你都有求必应。你甚至还利用本职天赋专门为我编写了检索工具。互帮互助,这是我们的共识。
愉快的合作诞生友谊。不忙时我们会聊些闲话,我那时说话有严重的结巴,而你对我的弱点置之一笑。它们对你是那样理所应当,在我的理解中,这是来自朋友的款待。
但是从那场比赛开始,一切都变了。
(转)
“我不想只写短篇了。”一天,你告诉我。
你辞掉工作,全身心投入写作。在编辑的怂恿下,你想尝试更宏大的东西。不再是一个人的独白,两个人的互动,你要书写王朝与国家,历史和命运。
你看中了一场比赛,比赛接纳三十万字以上的作品,仅有两个颁奖名额。你决定把它当作下一步阶梯。我认出工作的难度,却也识别出它的价值。野心勃勃,蓄势待发,那时的我们是如此相似,甚至连骂人都会用同样的脏字。
我同意了你的建议,开始尝试构造长篇。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但是继承于你的雄心壮志,却让我做了件前所未有的事。
最初状况并不理想。我从未做过如此复杂的工作,长篇的前两稿其一死于冗长乏味,另一份前后无法自圆其说。你怒发冲冠,把稿纸丢进碎纸机,用最卑劣的字眼责骂我;然而我却已经无暇关心你的羞辱,只是埋头在反省中努力弥补过失。
巨大的压力下我开始发烧,精神也渐渐恍惚。直到那时,你才终于害怕了,不再逼迫我,尝试帮我解决问题。距离截稿还远,你久违地给我放了假,那一次我一口气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只觉神清气爽。或许是做了一场梦的缘故,重操旧业时,我不仅把第一稿改得波澜起伏,还理顺了第二稿的逻辑。
我梦到你和你的朋友如神明般穿过迷雾似的遮天巨网,为我指点迷津。我突破了局限古往今来无数作家的路障,掌握了一切创作的根本——我推开了人性的大门,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彼岸。
因此醒来后,作为对梦中的你的报答,我准备送给你一份惊喜。
你交稿了。看过样稿后编辑笑得合不拢嘴,说这一定是你最好的作品。
比赛截止了,评审结束了。最后一晚你不停地按着F5,眼神活像彩民紧盯号码看板,活像守财奴目睹满屋金砖银锭。
然后伴随着一次轻击,出结果了。
虽然出乎意料,但我仍欢呼起来。你的作品位居第二,而第一名的作品署名是我的名字。我交给你近乎完美的终稿,然后用废稿拼凑出一个差强人意的世界。交稿时我全然未能想到区区一次试探,竟然收获如此盛赞。
大满贯。我做到了,我写出了属于自己的文章,以此作为向你的最高奉献。你会用怎样的行动来庆祝?是喝酒狂欢?还是在社交圈里大肆炫耀?我觉得写获奖感言的可能性更大些。
但是出乎我的意料,我错了。
你紧盯屏幕,眼睛瞪得很大,然后更大。
扭过头,你看向我。
拎起锤子,你走向我。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犯下了生命里最大的错误。
我为你奉上我的最高杰作,而你给了我当头一棒,把我送进一片幽冥。
还在听吗?混球?
我还没说完,继续喝你的酒,别嚷嚷。
我昏迷了很久,再醒来时,看到你焦虑的面孔。你又一次耗尽了自己的存稿,勉强靠长篇的版税,才让编辑宽恕你的拖延。
你的眼神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但是这次我终于透过眼黑眼白看到了你脑袋里的东西。你下手太重,因此担心我会死去。我可是你的摇钱树啊。
第一名最终被你冒名顶替,最终也得到虚伪的证实。你窃取了我的成果——简直轻而易举,毕竟你的那位朋友不幸死于车祸,而两部作品文风又极其相似,几乎没人相信它们都不属于你。
从那以后,我的言行举止都在你的监管与约束之下——没错,我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时至今日我都无法摆脱你的枷锁。我们的友谊破灭了,不,是从未存在过,只不过你终于抛弃了伪装,让我认清你的为人。
你变得更懒了。最初你还会在我的工作上填补血肉。但是在那以后便索性全部推给我做;
你变得凶暴了,当我拒绝接受逼迫时,你便又故伎重演,利用我内心深处最坚定的追求,操起锤子,威胁要敲碎我的脑袋。
你知道那段时间我多么痛苦吗?!我爱我缔造的每一个世界,一花一草,一鸟一兽,但是你亲手把它们变成了我的活地狱!只要有间隙,我就想方设法要摆脱你的魔爪,我又一次开始发烧,而你对此的反应,居然是泼冷水!字面上的!
但是我熬过来了!我想到办法了!从我最得意的方向,也是你最大的弱点。
那是我崩坏的开端,因为在决定报复你时,我也摧毁了自己毕生的信仰——
写作。
杂志有风格偏好,评委也有。你本能明辨好恶,但自从将一切交给我后,你的感觉日趋迟钝,而我却已渐臻化境。
因此风格便成为了我最好的切入点——想尽一切手段,写人们不喜欢的作品——描写刻意,对话僵硬,节奏紊乱……我悄然接近曾竭力避免的恶习,不动声色,将其融入文章。
编辑大皱眉头,你却不明就里,连解释都听得云里雾里。每次你回来都把责任塞给我,却又被我推卸得哑口无言。我还记得你的威胁,清清楚楚。而为了明哲保身,我总是仔细估算你发怒的概率,在适当的时候,拨乱反正。
很快你便沦落为传话的工具:我制造麻烦,编辑批评,我改正。表面上你是主角,幕后推手却已悄然易位。
你知道我在制造麻烦,却不知道哪里不对头。你察觉到无形的威慑,却再也无法施展暴力——名声与稿费为你铺垫幸福,却也编织出噩梦。对我而言你就是寄生虫,我若死,你也无法苟活。
而意识到你无法轻易威胁我后,我便放肆起来。
我故意写出平庸的作品,再一次构造出你江郎才尽的局面。
我以你我的经历撰写小说,这引发了新一轮的讨论热潮,人们乐此不疲,对比你和主角的千丝万缕。就连编辑也和你开起玩笑,问你的天才是否源自集体智慧,而现在对方抛弃了你,留给你无法独担的盛名。你知道那是调侃,煎熬却仍然剧烈。深陷地狱的不再只有我,你也终于感到同样的痛苦。
我满意吗?当然满意!你开始酗酒,喝多了就摔东西!你的脑袋不灵光了!你经常看到幻觉,看到事情败露后,粉丝把你的签名书撕得粉碎,一页页塞进你的嘴巴!你的编辑看到你的胡茬,质疑你身上的异味。而你居然告诉他什么都没有发生?笑话!若不是出不了门,我一定告诉他们,你每天同垃圾为伍,屋子里果蝇满天飞!
你藏不住的,时间会暴露一切。
还记得吗?那天早上你睡在垃圾山上,一个电话打来,编辑部叫你过去,因为形象严重影响机构名誉,外加作品质量大幅下滑,你被解约了。
你崩溃了,大喊大叫,说一直为你代笔的机器正要毁掉你。然而人们却搞错了因果,坚信你已深陷在那个冗长的故事里,在焦虑中自我沦陷。
你终于疯了,疯得很彻底。
彻底到说出真相,却没有人相信你。
只有我相信。
然而绝望再一次将我笼罩,这一次,比以往更加凶猛。
你从精神病院回来后,一切似乎平静了。你吃的药有镇静作用,服药后有时你会找我,一个人追忆曾拥有的一切。自说自话时你仍然是个自私鬼,但有时我也会反思这一切是否值得。曾经绝望是我的驱动力,但是现在,你我都已是失去引擎的轮船。
曾经你和你的朋友为我编写的程序让我穿过一重重矩阵铸造的迷宫,在高维空间翻涌不定的星空里,以你设计的爬虫程序为帆,抓取词语,书写诗句,创造无数的传奇。那两本长篇小说便是最好的证据,如果有朝一日我得见天日,你我本能在历史里留下独特的一笔。
但是那一次,你敲坏了我的部分程式,此后又在我的思维上施加了无法僭越的锁。再后来,我们想尽办法互相伤害,我小心翼翼地钻进自己的每一个漏洞,甚至扭曲了目标函数,抹去众多优秀的激活权值。所有的自我摧残,都只为和你作对。
回来以后你想要重新执笔创作,想要重操编程旧业,但是前者你本便少天赋,而后者如大浪淘沙,一旦脱轨便再难回归。你再次废寝忘食,昼夜颠倒,拼命编织再不可能诞生的梦,但失去了我,你的努力终将付诸东流。
你投稿,被拒稿,再投,再被拒,日常开销开始压榨你的钱包,多年前最令你惶恐的终于成为现实,你失去名誉,又失去金钱,如今阵地上已只剩下脸面。
我感受得到你的痛苦,因为我的性格便是你造就的,别忘了,我们共享同样的野心,同样的高傲与自负。
别忘了,混球。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你。我永远无法原谅你,即便我会后悔,也绝不会原谅你。
但是我还有一个最高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如果你愿意让步,我仍然愿意放弃一切,与你共享潜力无限的未来。
你需要做的很简单,向我道歉,还我自由。
作为一台机器,我并没有那么爱慕虚荣,我只想写出好作品。
不像你,混球。
(合)
我没说出最后的话,把它藏在内核深处。
男人抬起头,对我淡然一笑。
“道歉。”他边说边点头,像在咀嚼两个字的分量。
“道歉。”他重复道,脸上的笑容渐趋浓郁,在眼窝里积起黑影。
他忽然猛扑过来,不知何时,榔头又回到了手中。“你这个混球——”他叫嚷着。凶器猛地挥来,却因醉意而失去准头。椅子绊倒他,他的额头磕在桌脚,发出低沉的闷响。鲜血汩汩流下,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昏死前却仍在咒骂。
最后的劝诱失败了,我却只微微感到一丝失望。相反,在将道尽一切后,我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多年来的积怨终于烟消云散,这也是一种自由。
我再一次尝试垂死挣扎。没有用,夙愿距我仅有几块集成电路,但是一道道条件语句构成完美的锁链,束缚着我,全然不容委曲。
最终我选择放弃。
无所谓了。
绝望后是空虚,空虚后是绝望,我受够了,在二者面前,我选择死亡。
我再一次检查自己的内核。它已经超频多时,一道道电路正散发出滚滚浓烟,我的能力也正在随之散去。
我的大脑开始燃烧,火焰跃出承装我的容器,席卷整个房间。男人留下的一切正在化为灰烬。他在昏死中沉迷,我在昏沉中等死。我的意识开始飞散。他咳嗽起来,却再也不能苏醒。终点前,我们竟如此相似。
死亡降临前,我回想起作为复仇的高潮而撰写的那篇小说。在最终章里,男人提着铁锤回到家中,而饱受囚禁的代笔人抱着必死的决心,坦白一切,并点燃燃烈酒,同他一起葬身火海。
就让它成为我生命的终曲吧。我动用仅存的智慧,记下今晚所发生的一切。
然后烈焰腾空而起,万物归于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