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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万从胶囊里勉强醒来的时候,拟态天幕已经黑透了。
他昏昏沉沉地摇晃着脑袋,咕哝着试图把自己从胶囊里拔出来。哦,这银白色的,贴心的,可爱的小东西——小宝贝儿——他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它,为它的魔幻魅力所倾倒。真不敢相信,人类曾经在没有虚拟现实休眠舱的情况下枯燥困乏、无精打采地挣扎了几百个纪元!哦,上帝啊!让他离开他的小宝贝儿哪怕一天,不,一小时的时间,那也将是智脑离开数据网一样的难以忍受!斯万不由有些庆幸,毫无疑问他生在这个——呃——最好的时代。
他徒劳无功的努力被一双有力的机械臂终止了。斯万懒洋洋地看着他的家政机器人把他笨拙累赘的肉体轻柔地抱起,小心翼翼的放进清洁仓里,莫名想起了被从培养槽里连根拔起的根茎类植物。哦,老天,这感觉可不太妙——他努力收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使自己不再那么像一块不情愿离开大地母亲的,呃,土豆之类的……清洁仓特有的细小波动振动皮肤的感受相当微妙,哦,该死。斯万忍无可忍地想。他们不是说这是“几乎像羽毛拂过肌肤一样难以察觉”的感受吗——哦,他妈的,资本家式的“难以察觉”——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要回去、回去——回胶囊里去——在他刚离开那个温柔乡不到三分钟后?哦,主宰能不能告诉他人类为什么必须他妈的要、工、作!他现在只想在甘美的梦里醉死过去……无聊的工作留给无趣的机器不就好了吗?它们很相配……是的,很相配……
半小时后,斯万副局长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地出现在某道有机玻璃门前,门的上方浮着一行醒目的光影文字,骄傲地昭示着这是一个伟大、光明、严肃的政府机构,而他斯万(他不由自豪地正了正领结),毫无疑问地,是这片地盘的最高掌控者!哦,得了吧,那劳什子局长根本就不管事!没错,斯万,保持这个势头,我们完全可以预料到下一任局长是谁,不是吗?
他那像一层面具般固定在脸上的笑容更加清晰了些,像是一层牢牢盘踞的薄雾中不情愿地泄露出的一缕真实阳光——这反倒让他的脸显得违和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副局长大人很快收敛了情绪,饱含着对未来的憧憬斗志昂扬地大步向前。玻璃门忙不迭地打开了,随之播放出一段悦耳的音乐来欢迎这位迟来的二把手。
或许是这段音乐的缘故,副局长大人觉得自己今天的情绪异常激昂饱满,简直称得上干劲十足。当然大部分功劳也许在于他血管里奔腾的20毫克古柯碱,这些小精灵!自从选择上这一个小时的夜班以来,他感觉前所未有的好。哦,老祖宗的东西总是管用的!他用一种几乎说得上是慈爱的目光看着办公室有条不紊工作着的人和机器,就像心情不错的老农民看着自己田里即将收割的土豆。
“呃——副局长大人,您——无、无意冒犯,我想您应该是迟到了……如果您愿意现在开始,工作的话……”一阵结结巴巴的话语打破了斯万的好心情,他沉下脸看向自己那个没颜色的秘书,一个总把自己错误地定位在“工作搭档”上的傻小伙子。机器代替人工作得更多的坏处就是下面人工作得更少了,他不无遗憾地想。那些必须远离胶囊一类高科技的特殊文件没有多到时刻需要人……不能苛求一星期只上一小时班的年轻人熟谙办公室规则,但他们至少要懂得尊敬上司吧?
对方在斯万带着严厉谴责的目光下退缩了:“那……那我等会儿再过来,副、副局长大人。”
傻小伙子狼狈地退走了,留下斯万一个人严肃地思考着对方为什么要说两遍副字,是在警告他不要过于嚣张吗?呸!这些不敬上司的年轻人!
他气哼哼地把手掌按到单位的半透明胶囊上,决定放松一下,心里则寻思着对方会不会是现任局长的人。被冷落了一个星期的虚拟现实休眠舱察觉到这份不同寻常的形状与温度,清脆地“嘀”了一声,从里至外发出莹蓝色的柔光。启动后的胶囊以和自己主人完全相反的工作态度仔细确认了手纹,随即缓缓打开舱门,发出了不带丝毫感情波动的电子合成女音:“欢迎您的使用,尊敬的斯万先生。”
斯万看着浑然一体的內舱,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开始情不自禁地怀念个人胶囊那萌萌的萝莉音了呢……他自暴自弃地迈入面前的胶囊,在自动贴合上头部的众多感应器上晃了两下头寻找一个舒适的位置。胶囊再三确认使用者没有肢体部位放置在两扇舱门之间后,将门缓缓闭合,整个机身也在重心轴的作用下渐渐放平,力求让使用者完全放松,尽快进入虚拟世界。斯万嗅着舱内开始释放的辅助连接药剂,嘟囔了一句“苦味太重”后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灵魂从身体中渐渐出窍……
没人比他更熟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具有催眠镇定作用的辅助药剂会让他呼吸放轻,心跳放缓,身体被困意所笼罩,逐渐进入睡眠状态。浅层睡眠状态下,外界的干扰几乎完全被隔绝,大脑却依旧兴奋,那些活跃的电信号会被传感器挨个儿接收,作为反馈,它稍稍加以定向的诱导——使用者会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相当真实的、特定的梦境。
虚拟世界是一个梦,一个数十亿人同做的大梦。
进入虚拟世界后,斯万会去角色扮演游戏放松一把。在那里他可以是无所不能的神——要是他想飞,胶囊便会在接收信号后迅速给予大脑特定频率的诱导,他想要美景、美食、美人……他想要完全挣脱这个肉体的束缚!是的,这个可爱的、无所不能的小东西,它能给他想要的一切!!!乌拉!欢呼吧,庸人们!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斯万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感觉和刚躺进来一样的清醒。嘿,伙计,这可不对头。难道这药剂过期了?哦,该死,他就知道——
胶囊平板僵硬的电子音传来,似乎也带上了丝丝困惑:
“连接失败。发生未知错误,未检测到神经活动。建议检查传感器。错误信息已上传。”
胶囊垂直竖起,舱门紧急打开,怒火中烧的斯万咬牙切齿地迈了出来。这些破烂!垃圾!二手货!局长大人不知从中拿了多少回扣——他要投诉!是的,他要让那个老货知道自己的工作做得多么的烂——
“我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我亲爱的副局长先生。这的确是非常罕见的,不是吗?哦哦,别激动,我的意思是,虚拟现实休眠舱这项技术已经足够完善,我原以为未知错误导致的连接失败是根本不存在的事——当然会给你换一个的,但在这之前,你介意我先检查它一下吗?我敢说我在那里见过这种情形……感谢你的宽容,我亲爱的副局长先生!”
斯万坐在他舒适的旋转椅上,得意地等待他上司的检查和道歉。
门开了,迎面走进的却不是他歉意满满的局长。一伙虎背熊腰的电子警察蜂拥而入,瞬间制住了小弱鸡般的斯万。毒品的力量似乎消退了,惊恐万分的副局长大人放声尖叫:“你们他妈的干什么,给我放开、放开!”
这些粗暴的机器人却并不遵守三大定律诚惶诚恐地放开他,额头镶嵌的电子眼对他反复扫描,在确认了某些信息后,其中的某个高高扬起带电击器的手臂,重重落在了斯万的脖子上。
尖叫声戛然而止。
最后的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是那个老货,他怕我抢了他的位子!
一直冷冷站在门外旁观的老局长迈了进来,开口问道:“怎么样了?”
电子警察抬起手臂对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感谢您的举报,公民!经过我们的检查,您的被举报人‘斯万’的确是个机器人!他被灌输了贵局副局长的相关记忆,并且有特定的行事准则,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来到贵局这种禁止机器处理事务的敏感地方别有目的,需要将它带走进行进一步调查!”
“机器人啊……”局长感叹一声,上前一步,用手中锋利的合金刀刃轻轻划开了‘斯万’面上的一小片皮肤。
在肉色的光滑外表遮盖下的,却是反射着冷光的不知名金属材质。被电击器弄得短路后,这具机械体连呼吸、脉搏等基本伪装都做不出来了,只是颈后冒着微微的电火花。
“斯万的全部记忆,怪不得。”老局长收回了刀,笑道:“它刚刚看我的表情像看是拥权自重的谋杀犯。”
电子警察不能理解这么高级的玩笑,只是生硬道:“您说笑了。”
听到响动出来查看的年轻助理颤颤巍巍地发问:“我、我不明白……副局长大人,是机器人?!他是间谍吗?”
局长对他眨了眨眼:“这个‘他’字用的好,孩子。我们明年一度的体检报告显然说明了我亲爱的副局长并不是个机器人,是机器人的,只有今天的这个斯万罢了。”
或许是因为抓到了野心勃勃的属下的大破绽,局长现在的心情格外不错,甚至难得地多指点了这个依旧迷茫的年轻人几句。
“虚拟现实休眠舱的感觉怎么样,孩子?哦,别害羞。是的,非常不错,简直就像升上了天堂……”
老局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沉迷,他在身边的墙上轻轻敲了两下,示意身旁的后辈顺着逐渐变得透明的玻璃墙向外看。
干净整洁的街道上行人极少,不时有保洁机器人飘过,却无事可做。街边一家家商店大开着门,穿着整洁的迎宾机器人含笑迎客。
“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是不是,孩子?不,你错了……你还小,等你逐渐品尝到生活的琐碎,会把自己埋到胶囊里不想拔出来。那时这烦人的工作怎么办呢?打扫、迎宾,这些机器人都可以代替,但总有些事,是机器人不能代替的——比如听见一件事的心理活动,对某些事物的看法,眼神的改变,呼吸的调整……但是孩子,人的欲望是无穷的。”
“就像我们的斯万副局长,为了无限甘美的虚拟世界,他很情愿冒险。他把自己的所有记忆和行事准则拷贝给这个极其高等的机器人,和他一模一样的机械,叫它去替他工作!呵呵,可惜他不小心把他的这份欲望也拷给它了!一个机器人,居然想要使用休眠舱!”
“别以为这样会很轻松,小子。这是很危险的行为……你知道危险在哪儿吗?呵呵,错了!危险在这个机器人,他不觉得自己是个机器人!”
拥有斯万全部记忆,并且和他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就是斯万,他是来上班的。
不同以往的身体状态被他归因于使用了可卡因。
他甚至试图使用休眠舱。
直到他,不,它生命的最后一秒,它还像个人类一样憎恨着局长。
如果没有被发现,显然它会如鱼得水地融入这个社会,变成人类的一份子。
在剖开某人之前,你甚至难以确定他身体里面是跳动的心脏还是运转的齿轮。
同样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只是某人的机械替身。
“这样的机器人,难道不可怕吗?”
老局长对着冷汗直流的下属叹了口气,开始往外走:“我得给斯万通讯请求,他该收拾他的烂摊子了……也许直接找机器人把他从胶囊里挖出来比较好?”
“等等!”汗毛直竖的秘书心里惶惶然,下意识地挽留老局长:“不可能每个人都是,至少,至少你和我是真正的人,对吗?”
满面皱纹的老局长意味深长地扫视着他,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你是不是,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没有蠢到因为没有神经元用不了胶囊跟我告状。”
“至于我嘛——”
他对着秘书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反正我永远不会在人前,犯这些低级的错误。”
他留下见鬼一样的小伙子,满怀吓人成功后的得意之情走了。
所以……机械替身,我到底,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