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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遇见她了,我想,这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为了庆祝可控核聚变“巴别”的成功,为了庆祝人类比肩神灵的起点,我参与了一次给补贴的庆典。就在这颠簸回程的1221号接驳巴士上,我和我的大学同学阿晨相遇了。我在车前门之前,她在后门之后,我隔着摇晃的拉环与手臂的森林隐隐约约望着她,看着千篇一律的千瓦路灯发出熏黄灯光打在她脸上。随她神采的变化,这夜行的巴士也变得不那么枯燥了。
这次一定要告诉她,不,这太早了,也许请她去吃个饭才是正确的事情。
这样想着,我小心翼翼地往车尾挤去,带着歉意地神情一路说着抱歉,打搅了半车人与混合现实眼镜的亲密交流,当艰难挤过最后两个大汉之间的狭窄缝隙时,我注视着她,万种心绪在胸臆中低徊,我有四年本科两年实习积攒的千万心意要和她讲,却上心头时,她也带着少许惊讶面向我了,我决定在她完全反应过来时,说出我要说的话,迈出第一步,迈向我期许的幸福。
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倾泻而出: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
颠簸中的巴士凝滞了一会,所有大汉,妇女,小青年,太妹都放下手机,穿过昏暗污浊把看待异类的眼光投在我身上。我有点恐慌,这不是我要说的话,我也对他们的目光很恐惧,就像过去六年一样,把我当成城市背景的一部分,千千万万次在地铁或者公交上同行,只要我不妨碍到他们就把我当作空气,不与我交流也不泄愤于我不好吗。恐慌中,我突然抓住了阿晨,这个唯一知晓我名字的人,我和她如此解释:“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
——这也不是我想说的话,这不出于我所知晓的汉语!大巴开始骚动,一些好事者拿出手机把摄像头对着我,这让我有点更加焦躁了,他们知道些什么呢,我绝望着让喉咙发出一点声音,却发现这不过是徒劳。阿晨有点吓懵了,而周边的盲流伴随着我愈发绝望嘹亮的哀嚎也骚动起来,惊恐,疑虑,不屑,带着这些感情的语言在污浊的巴士空气中升腾起来,就在这狂飙的接驳巴士中,混合成无意义的语料洪流,把我淹没了。
我失语了,说不出话,我的发声器官背叛了我。
人民医院会议室,精英们汇聚一堂,气氛凝重而又不安。
“请看这原发患者44,45区的图像”教授指着一幅大脑局部成像图说“阴影出现在左侧大脑,半球额下后部靠紧岛盖,布罗卡氏区,主管运动语功能的区域,所以说原发患者会出现失语的现象。”
一名年轻的官员举起了手:“那么是癌变吗,或者是水肿,寄生虫?”
教授摆了摆手,无奈地解释到:“很遗憾,我不知道。”
此时那位官员拍案而起,指着教授怒道:“不可能,政府给了急救研究组一切能提供的支持,你告诉我你不知道?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44,45区没有血肿,没有寄生虫,没有出现明显的钙化,连脑压都是正常的,我们引进了国外脑科最先进的电子成像技术,很遗憾,我们对于这个区域病变的原因一无所获。”
这是专业领域,官员知道自己无法插足,于是小心翼翼地询问:“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么,这已经不是我市第一例突然性失语病例,全国范围内突发失语患者数量更是呈指数级上涨,现在微博上的信息已经无法管控了,几年前打掉的邪教组织又冒了出来,他们说“巴别”是第二太阳,侵犯了神的智能,上帝要剥夺人类的智慧了,一切从罪恶果实中衍生出来的都会被夺回,大家听好了——”官员打开了屏幕转到国际台“听啊,十万民重金属爱好者和邪教徒在时代广场疯狂嚎叫,他们说这是他们最后的发声时间。”
“开颅,切片,说不能有所突破”教授犹豫了一下,吐出了这几个恶魔一样的词语。
官员,心理学家,教授,记者们面面相觑,沉默无言。最后,也不知谁说——
“结束混乱,回归稳定是第一要义,毕竟巴别刚刚开始运作,我们不能出大事——渡过这次难关,我们就有无限能源去挑战星辰大海了。”
他们说,我不做这个手术就会死,在我还没思考死这个词的意义的时候,保安的几只大手就强行抓住了我的右手,逼我在手术意向书上签字,我尝试拒绝,或者求救,但是没人理会我,过去的六年也少有人去听我的声音,至少他们会敷衍发出无意义的嗯啊,而如今,他们用粗暴的手段操控我的肢体,最后给我一个看动物一样的冷眼。我隐约看出这是个开颅手术,但是我的意见不重要,我被粗暴地绑在移动床上,通过电梯,技师在我反抗之前把我麻醉,我就这样接受了人类的可能是最后一台开颅手术。
我隐约知道,通过玄之又玄的视角,知道他们在我大脑上钻了一个洞,两小时后,那个教授爆发出凄厉的哀嚎:“模因传播,是模因传播!”我之后,大脑又恢复原状,从冰封中醒来,发现还会说话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所有人都被突发性失语症感染了。
所有需要复杂语言沟通来实现的工作都无法完成,先崩溃的是天气预报,日刊发行,城市轨道交通这些凝聚数代人努力才得以建立的,代表城市文明的系统,随后是电信,水利,供电,人们无法面对面交流,很快用打字等替代方式交流也不可能。因为韦尼克区,这个传统上代表理解机制的大脑区域也病变了。电视和广播这么循环往复着播音员的遗言,秩序一夜间崩塌,每个人都是孤独的野兽。
已经没有人理会我了,也没有人管我了,带着这样的想法,我扯掉身上针线管道。穿过无人看守的大门,我看见教授和一个年轻人穿西服的人抱在一起,互相一次次,无力地用拳头击打对方,伴随夹杂少量单词的无意义嚎叫。保安冲出来,定在我身前,用野猪的声音咒骂我,随后他意识到我什么也听不懂,于是用最后的力气发出落入陷阱的哀鸣,跳出窗外,五楼。循着窗户的反光,我没什么变化,除了秃了,所以我昏迷的时间应该不长。我缓慢走下楼梯,电梯已经不可用,出院门,四处都是被抛弃的汽车,像野兽一样觅食,厮打,哭泣的失语者,还有远方黑烟下只剩骨架的大楼,更远的地方,原人工太阳巴别的实验场燃起熊熊大火,把大半个城市都吞没在爆炸,飞焰与辐射之中。
我们倒在星辰大海的面前,就差一点。
日落,我站在十字路口,满目疮痍。巴别塔倒下了,人类通天的路,仅仅是因为失语就断了,空中花园只用了短短几天就变成了我眼前的废墟。
不过我知道我有事情没做,我想起了我被强行扭送进医院之前,那个颠簸的巴士,昏暗空气中的阿晨,我还有很多话要说,虽然我已经不能发声,写字也看起来不可能,不过我坚信总有一个办法,让她能明白我的心意。
在人类的末日,人人都是被隔绝的孤独野兽,而我踏上旅程,去找一个女孩,希望她聆听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