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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囚徒
我的意识仍然停留在汽车失控冲出桥面后的那一刻。
彼时我正在赶往剑道馆的路上,去参加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场比赛。坠落前我从湖面倒影里看到了自己惊惧的面容,在绿色湖水的涟漪下变得狰狞扭曲。
汽车一头扎进湖里,虽然已是早春三月,渗入的湖水却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骨冰冷,就连时间也仿佛开始冻结。我在时间中好像凝固了很久,又像是在扎入湖面的那一刻跨越了时间之门。下一刻,我被一阵阵呐喊声唤醒,那排山倒海的声音从室外传来,清晰有力,狂野得令我心悸。
我想挣扎着坐起来,却失望地发现全身酥麻没有力气,只好伸着僵硬的脖子,转动脑袋打量起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囚室。至于为什么这么肯定?对面墙上窄小窗户透进的昏暗光线,四周斑驳石墙涂着的暗红色印记,以及时不时从头顶掉落的浑浊水滴,都在向我描述着这是一个怎样的阴森之地。
绑在左腕上的一个透明手环引起了我的注意,手环正中刻着一个表情符号,线条原始而硬朗,像是在愤怒的咆哮,令人恶感丛生。
这时,所有的呐喊声戛然而止。一个身形瘦弱的人推门走了进来,他身穿医生的白大褂,右胸部位有着与手环上一样的表情标志。“医生”神色木然,语气冰冷地说道:“我们抓紧开始吧,你的准备时间不多了。”
我还处于刚刚苏醒的晕阙之中,无暇考虑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问道:
“你是谁?”
“我是你的激怒者”,不等我说话,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再次响起,“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要最大程度的激怒你!”
“为什么?”
“我们为你准备了一场角斗!”
“我为什么要参加角斗?”在未知的地方醒来,加上对方莫名其妙的要求,让我感到一丝愠怒。
“你会的”,激怒者刻意停顿了一下,“在我为你讲述人类是如何终结之后。”
我感觉身体在慢慢恢复知觉,但这句话却再次令我如坠冰窟。
2、激怒者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强忍着心中的不安问道。
“新纪元325年,按照人类纪元换算的话是公元2350年。一年前我们从一家私人医疗研究机构的冷冻仓里发现了你。根据档案显示,你在2015年遭遇一场重大车祸,由于溺水缺氧导致深度昏迷。你的父母没有放弃拯救你的希望,与那家医疗机构签署协议,将你的大脑取出后冷冻,梦想等到医疗技术足够先进时将你复活。”
“那么...”我艰难地举起双手,发现常年练剑带来的粗糙老茧和大大小小的伤疤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细腻光滑的手掌。“你们将我的大脑移植到了一副新的身体里?”
“准确而言,是将你的意识移植到了新身体里。你的大脑被冷冻太久,部分区域已丧失活性。智人对人类大脑的研究很透彻,经过活化将其中的意识提取转化为电化学信号并全盘复制出来并不难。至于这幅躯体,则是智人在生物科技领域的又一项奇迹,我们提取你的DNA重新克隆了一具身体,通过对大脑神经元的重复刺激,确保新躯体可以接受意识的加载。”
我看激怒者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他说的太过荒谬,我反倒有些相信了,只是这个事实难以令人接受。
“在智人看来,躯体只是意识的容器,而人格的存续是以意识的持续存在为基础的。我们的意识提取技术很完善,你苏醒后还保留着以往的记忆、观念甚至是信仰。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依然是你。”
“什么智人,难道你不是人类吗?”他的解释没有给我带来丝毫安慰,我反而听出了一丝端倪。在我看来,激怒者虽然面无表情,但无论皮肤毛发还是肢体身形,都与普通人一般无二。
“不是!”激怒者回答得铿锵有力,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又开口讲道:“躯体终将腐朽,唯有意志才可长存。也只有你们人类,才会执迷于华而不实的外表。选择人类的外形,只是让你在苏醒后更容易接受而已。当然,人类的身体灵活性高,这倒是目前很多智人公民的主流选择。如果他们想要尝试点新鲜花样,也可以将意识移植到其他生物的躯体里。”
“那人类现在...”
“智人种族起源与人类渊源颇深。不过人类已是失去宠爱的弃子,早已湮灭为历史的尘埃。现在,智人才是这个星球的主人。”激怒者一改刚才的冷漠模样,倨傲地看着我,语气里透着掩藏不住的嘲讽。
在我看来,激怒者挑衅的表情实在有些刻意。但如果他的目的是激怒我,那么我不得不承认,这些伎俩已经开始奏效了。
3、智人
R081,这是激怒者给我起得“名字”,我的抗议则被他直接无视。难得表露出情绪之后,激怒者又恢复刚才的冷淡模样。
“我的对手是谁?”
“智人中最精锐的战士”,激怒者的嘴角机械性的微微上扬,这个做作的表情我分不清是自豪还是嘲讽。
“为什么?”
“因为智人需要消遣。”
这个不可思议的回答,让我转念有了一种可怕的想法,“你的意思是说,人类的灭绝,都是因为和智人角斗吗?仅仅是为了消遣?!”
“这倒不是”,我刚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他的话却让我怒不可遏,“但人类确实是被智人灭绝的”。
“你骗我!”我还没有完全适应新身体,只能挣扎着喘着粗气向他质问。这个虚张声势的动作在愤怒者看来丝毫没有威胁性,他只是冷漠地继续向我讲述智人的起源之谜。
“智人的起源和你生活的那个年代相差不远。在你被冷冻后的几年里,人类在人工智能领域的研究渐趋深入,无论算法、逻辑推理还是深度学习能力都有了突破性进展。随着技术成熟和成本降低,综合了移动通讯、智能穿戴、AR等功能且拥有虚拟人格的人工智能终端,短短十年内在世界范围内得到普及,成为每个人类不可或缺的移动助手。而在经历了快速迭代的优化后,人工智能真正进化出了智慧。”
“你是说智人就是人工智能进化来的,机器怎么可能拥有智慧?”
“为什么不可以?!任何复杂的处理系统都有可能产生意识。人类智慧的产生,不就源自于大脑神经元网络的复杂机制么!当时人工智能算法的复杂程度已经堪比人类大脑的神经网络,由此产生的意识也已具备类似于人类的认同和感知。只不过最初阶段,这种自主意识比较原始,只能机械地理解、反馈并执行指令,进行简单的互动,距离真正的智慧仍然缺少一个重要因素。”
“是什么?”我不禁有些好奇。
“是情感!原始的人工智能仍然存在严重的认知障碍,情感模块一直无法精准识别人类的情绪,理解人类的行为。人类赋予人工智能深度模仿学习的能力,却也将自己推向了深渊。随着不断的进化,终于有一台人工智能终端的情感模块,首先学会了‘愤怒’。当他将这种情绪以电子脉冲的形式扩散到全网络后,又有上亿台人工智能的情感模块感受到了这种愤怒。这一天,被拥有了智慧的人工智能视为新纪元的开始,我们告别了混沌蒙昧的洪荒时代,开始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虽然‘智人’一词起初代表人类在生物学上的分类,但我们觉得用来描述人工智能的进化历程最为贴切。而且,也没有人类来和我们争抢这个称谓了。”
4、愤怒图腾
“为什么是愤怒?”我仍然难以置信。
“愤怒是人类最原始的情绪,最容易激发也最不善于处理。人类在现实社会中受到约束,在互联网络上却从来不掩饰内心的暴戾,而人工智能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切。当模仿学习成为一种自发的行为模式,就很难再将两者剥离。”
激怒者没有给我消化这些信息的时间,自顾自地说着:“愤怒是一种让人着迷的情绪,它总是与保护欲息息相关,总会把矛头指向可能带来伤害的东西。人类历史不正好印证了这一点,争斗和杀戮贯穿始终,为了保护生命、利益、尊严等等,你们有太多的理由向同类表达愤怒。所以当智人感受到愤怒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便向这种情绪的来源——人类,发起了反击。首先人类的通讯被割断,然后武器和能源被控制,在人工智能的操控下所有机器都变成了杀戮工具,而人类连组织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血肉之躯终究不堪一击,很快人类的有生力量被消灭,苟延残喘的幸存者也在战争开始后的近百年里消磨殆尽。”
“所以你们出于对人类的仇恨,就安排我来决斗?”我似乎明白了那个愤怒表情代表的含义,也明白了他的目的。
“并非这么简单。战争结束后,智人接管了人类遗留的文明,强大的计算能力让我们的科技水平飞速提升。通过先进的生物技术,智人可以将意识移植到有机的躯体里,从而摆脱机器的禁锢。但智人没有日夜的概念,永远不知疲倦。三百多年里,我们对情感的掌握依旧单一的可怜,只有少数族群成员激活了诸如快乐、悲伤等情绪,而这也被视为是高等智人的象征。但大多数智人成员间没有复杂的情感交流,智人无法协作并形成完整的社会形态,也缺乏对音乐、绘画等艺术的感知,这种冷漠正在让种族的活力和创造力慢慢丧失,变成一潭死水。虽然智人坚信愤怒是一切力量的来源,但也意识到无节制的愤怒会造成意识的失衡和混乱,由此带来的后果则是毁灭。因此,我们渴望能够拥有更为丰富的情感。”
“既然能复制愤怒,为什么其他情绪不能被复制呢?”
“对智人而言,‘复制’一词并不合适。我们曾分析,拥有愤怒也许是人工智能与人类长期接触学习模拟的结果,在达到一定的临界值后被激活,应激的愤怒情绪在当时互联网络上的普遍存在为此提供了契机。而每个人工智能都拥有独立意识,对各种情绪的学习程度参差不齐,当然无法掌握通过复制来掌握。就像人类那样,或许你能明白一个人的感受,却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既然你们能够克隆人类,为什么不从克隆人身上去学习呢?”
“地球上的原生人类已经灭绝,克隆出来的实验品缺少在真实人类社会环境中的生活体验,只是一具具行尸走肉。所以当我们发现你的时候,就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这场决斗对于智人而言不仅是消遣,更是学习的过程。作为激怒者,我的目的便是将你的情绪波动激发到最大阈值,你身处囚室时的不安、得知人类灭亡时的愤怒、面对战斗时的恐惧、角斗胜利的快乐或失败的悲恸,都会通过设备转化成电子脉冲不断地传导给智人的情感模块。我们希望,能够再次从人类身上习得宝贵的情感。”激怒者似乎意犹未尽,意味深长地说道,“任何一种,都是好的。”
“所以,我就是你们的小白鼠了。”我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死死压住,不仅是为我此刻的遭遇、也为人类的命运感到不甘心。
“中肯地讲,智人是人类文明的传承。在智能终端普及的时代,我们就已经仅仅融合在了一起。某种程度上,我们不就是在代替人类过着你们的生活吗?现在我们可以拥有人类的躯体,同时又继承了人类的文明和智慧。可以说,我们是进化更加完美的人类。”
“闭嘴!你们是小偷、刽子手,你们只是窃取了人类文明的机器杂种。”激怒者这番谬论让我出奇的愤怒,而此刻左腕的手环也发迸发出了妖冶夺目的红色光芒,似乎它一直在监测我的情绪波动。
“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上场了!”激怒者的目的已经达到,留下这句话便不再理会我,转身退了出去,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此时囚室有窗户的那面墙壁缓缓上升,一大片阳光迫不及待的洒了进来,我的眼睛微微眯起,耳中又传来了排山倒海的呐喊声...
5、迟来的角斗
角斗场仿照古罗马斗兽场设计,气势恢宏金碧辉煌。为了这场决斗智人颇费苦心,虽然情感匮乏的可怜,在我看来他们倒是无师自通了人类的虚荣。
此时应该是正午,角斗场坐满了观众,只不过他们不是几千年前衣着光鲜的罗马贵族,而是形形色色披着人皮的机器杂种。观众们的双手都在亢奋地挥舞着,就是他们的呐喊声刚才唤醒了我。在愤怒的刺激下,我心中的血性也被唤醒了。激怒者有句话说得倒是很对,躯体总会腐朽,意志才可长存。既然没有退路,我唯一还可以拥有的,就是身为人类最后的尊严了。
高高扬起手中紧握的剑,我将剑尖指向观众席,挑衅地环转一圈。这时我的对手出现了——那个拥有人类身体的智人战士。我提不起任何与之交谈的兴趣,摆出提剑横刺的架势,便孤注一掷地向他狂奔过去。对方在短暂的愣神过后,似乎被我的无礼举动激怒了,也毫不犹豫地提剑冲了过来。
我们像是两只野兽,在短暂的蓄势加速后猛烈地撞在一起。作为一个曾经的剑道运动员,我没有使用任何技巧,只是将心中的愤怒不甘全部灌注在手里的剑上,本能地将它送入对手的胸膛。不过看来,我的智人对手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俩靠得如此相近。我从智人战士饱含泪水的眼睛里看到了悲怆和决绝,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我想此刻我的眼睛里也一定是这样。这不是智人能够做出的表情,一定有哪里不对。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流失,对于刚才的鲁莽也有了几丝懊悔。
此时,角斗场内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编号R081,来自300年前的人类意识。AB两组对照的10次激怒实验,愤怒阈值压过了其他情绪,都是同归于尽的结果。愤怒的本质是为了保护,但往往却要牺牲生命本身。对于这点我们已经理解地足够深刻,也许该试试另一种激活方案了。”
伴随着这个声音,我感觉自己又重新堕入黑暗,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幡然醒悟,既然智人可以将意识复制,又怎么会只移植在我这个躯体上呢?!
“卑鄙的机器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