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杨文斌从没想过，李老师会在两年的时间衰老成这个样子。

这两年来，虽然李嘉和渐渐将实验室的工作都交到王方手里，但杨文斌并没有受到影响，相反，因为自身的努力和实力，他也取得了相当的成果。但杨文斌心里一直很担心，他担心李嘉和。

李嘉和这两年，过得很艰难。他一方面要维持在光冻结实验室的工作，一方面对外写方案，联系项目。但是结果，很不理想。因为不能专心在科研上，李嘉和这两年没有做出什么亮眼的成绩，他提出的“另一条路”的方案，不仅王方不支持，其他所有人，也很不看好。李嘉和四处碰壁，但一直没有放弃。他唯一能拿出手的成果就是与王方一起做的光冻结材料，但此时的王方，已经把他远远甩在身后。

王方现在已经评到了教授的职称，拿到了博导的资格，在成功的人生道路上越走越顺，越走越远。王方甚至收到一封国际性物理会议的邀请函，以主办方的身份邀请光冻结实验室去做报告。可以说王方和李嘉和卧薪尝胆六年，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并没有对外展现出来，就这么积蓄着力量，等待一个时机一飞冲天。这本来是李嘉和的主意，但是现在，只有王方一人能够享受成熟的果实。

“王方。”自那件事之后，这应该是第一次，李嘉和主动站在王方对面。

“嘉和？”

“我有事找你。”

看着李嘉和如今这副样子，王方心中也有些酸楚。为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方向，这样值得吗？这样的冲动在三十五岁之前叫做无畏，在三十五岁之后就是无知。

“我们实验室拿到了国际光学物理会议的邀请函，我希望，可以代表实验室出席。”

“你出席？你凭什么出席？”王方像是在听笑话，“这两年来的实验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完成，你是有这个资格，还是有这个能力？”

“我——”第一次，李嘉和面对王方，吐字都这么艰难，“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需要这个机会，有这个机会，我就可以拿到钱，去做我想做的东西。”

“可是，我凭什么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你？这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况且，你想拿这些成果去走你自己的路，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王方，我们曾一起做过同样的选择，我以为你会是最了解我的人。”

“正因为如此，我才绝对不会同意！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找到一条通往终点的捷径。但是嘉和，科研是要一步步走出来的，捷径即便存在，同样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去寻找。你觉得你这条捷径，是正确的吗？或许你走到最后，发现这是一条死路呢？嘉和，你不再年轻了，与其浪费时间去做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倒不如脚踏实地，真真正正地做出一些成果。嘉和，收收心吧！”

“王方，我的思路很清晰，这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有了完整的计划，只要有钱，我就可以做下去。就算最后碰地头破血流，这至少证明这条路不行，我也不算是做无用功。”

王方语气冷了下来：“既然这样，那你就一个人去证明吧。我绝对不会让这个实验室，作为你追求理想的脚踏石。”

“王方没有同意吧？”

“嗯。”

李嘉和坐在程云的办公室里。程云现在的年龄，早就应该退休在家享福。只不过现在的院士，还没有退休这一说法，所以程云也一直走在科研前线。

“以王方的性格，相应的努力享受相应的成果。要是两年前有这个机会，他还能让给你，但是现在，绝对不可能。”

李嘉和苦笑道：“我也知道这两年我确实对光冻结实验室不太上心，他不接受我的请求也能理解。但是我现在真的太需要这个机会了，我如果有这个成绩，就可以拿到钱继续研究，否则不知道还有等多少年…”

“我现在也说不上话了，不然还能帮你争取争取。”

“程老师，您帮我的够多了，这本来只是我一意孤行的选择，连王方都不赞同我，您却还愿意帮我…”

“嘉和啊，说实话，我不看好你这次的选择。从本科开始，你就是一个很有自己想法的学生，正因为如此，你才能在科研上取得成功。但是同样的，你也很容易钻牛角尖。连王方都没有办法说服你，可见你的决心。但我支持你，科研本来就是为了满足人类的好奇心，如果我因为自己的主观不赞同，葬送了你的好奇心，我还算的上老师吗？”

“程老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这一刻，李嘉和仿佛回到大学时光。

独自一人面对的困境，要比两人并肩作战难得多，但李嘉和还是坚持了下来。要说原因，精神层面上是自己的理想和家人的体谅，物质层面上是程老师的支持。可是李嘉和能感觉到，这些都已经接近极限，无论家人还是程老师，能为他做的都只能到这种程度，但这还远远无法达到他的要求。

深夜，大约过了零点，实验室里做实验的研究生相继离去，大楼里逐渐变得黑暗，寂静。李嘉和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显得很是清脆。头顶的声控灯随着李嘉和的走动亮起、熄灭，就好像它们仅为了李嘉和一人闪烁。走到王方的办公室门前，李嘉和掏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一把，插进锁眼，转动两周。

李嘉和轻轻关上门，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走到电脑前，打开电脑，找到数据盘，点开。

嗯？需要密码？李嘉和想了一下，输入“20171021”，直接进入。硬盘里面有王方为这次会议准备的数据和PPT，李嘉和将它们发送到自己的邮箱里，然后点击删除。

做完这一切的李嘉和，正要起身离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住了动作。

“抱歉啊，王方，以你那么谨慎的性格，我可能真的要过分一些了。”

李嘉和翻了翻王方的抽屉，从第一个抽屉里摸到一把钥匙，然后打开第三个抽屉，从里面拿出王方的护照和明天下午的机票。

“抱歉。”

李嘉和成功了，他在国际光学大会上拿出了那些未曾发表的成果，一举成名。可以预见，光冻结研究在科研界将会更加热门。回国后不久，李嘉和收到了武汉大学的邀请，给予他教授的职称，希望他能够在武汉大学任职，李嘉和答应了。但是在离开之前，李嘉和与王方见了一面。

“你还有脸来见我？”

王方没有打他也没骂他，就淡淡地看着他，但是凭李嘉和对王方的了解，这才是他最生气的时候。

“这事我既然做了，就没指望你能原谅我。说实话，我自己都感觉自己是个混蛋，但是没办法，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但是我对不住你，今天来就想跟你说一声，抱歉。”

“你就不怕我把这事捅出去，让你身败名裂？哦，是了，你今天来找我，应该就是希望我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吧？”

“没错，”李嘉和很坦然，“我还需要继续做研究，所以名声不能毁了。如果你气不过，这项研究完成之后，随便你怎么样，名、利，我都可以给你。”

王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房间里的水壶烧开了，蒸汽从壶嘴喷出，向天花板上弥漫。啪！水壶自动跳闸，房间里又慢慢安静了下来。

李嘉和这次来，是有把握让王方答应自己的。虽然说这利用了十多年来对王方的了解，多少有些无耻，但是说实话，这种事情做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会很自然。

王方开口道：“李嘉和，你还记得你我当初为什么要离开程老师的实验室吗？”

“记得。”

“当初你跟我说，很多人做科研是不纯粹的，他们有很强的目的性和功利心。你不想随波逐流，所以你想要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哪怕它不被他人看好。”

“是。”

“但是，我现在看出来了，你和那些人根本上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你的功利和目的，刚好是科研而已。拿它做借口，是不是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升华了？可笑啊！我到今天才真正看清你这个人！祝你好运，李嘉和！”

以李嘉和对王方的了解，这算是答应了。但是李嘉和内心没有一点庆幸或是喜悦，因为他知道，这也意味着两人之间，再没有和好的可能。

在李嘉和起身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王方开口说道：“李嘉和，我理解你，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李嘉和已经确定要走，但是他手下的研究生却不一定会跟着他离开。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李嘉和手下也不是只有杨文斌这一个研究生，虽然没有到王方那边的十多人，但也有七八个。可是，即便李嘉和在光学大会上大放异彩，即便这些研究生不知道李嘉和窃取了王方的成果，但他们知道一点，李嘉和的这些荣誉是立足与光冻结实验室上的，离开光冻结实验室，一切就要重新开始，没有人愿意跟他去走这条看不到希望的路。除了杨文斌。

“师兄，你真的要跟李老师一起去武汉？”

“嗯，对不起，昕月。”

“你没有必要跟我说对不起，只是师兄，我听说这次会议应该是王老师去参加的，而且当天王老师的护照和机票好像突然找不到，所以我觉得是不是李老师…”

“不可能，李老师不可能做这种事情。而且如果真的是这样，王老师也会把这件事情公布出去的吧？但是王老师什么都没说，所以我觉得，应该是王老师把这次的机会让给了李老师，让他在会议上出彩，这样李老师才有这次的机会可以去武汉。”

“就算是这样，可是李老师现在要做的东西也是跟我们光冻结实验室不同的吧？师兄你在这做了这么多年，说丢就丢掉了？”

“不，我问过李老师，他以后要做的是光冻结的量子计算模拟，和我之前做的模拟还是有些关系的，所以也不是完全丢掉。”

“可是师兄，现在光冻结已经走上正轨，你为什么还要重新去做一个没有希望的东西？”

“昕月，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你说的话吗？我说，我追求的是科研，是真理，真理是没有高低之分的。其实，我是个自控力很差的人，而且做事情不够果断，这种人是做不好科研的。是李老师一直影响着我，督促我，才让我走到现在。我感激他，更加信任他。所以，我愿意跟他走。”

“可是…”

“不说这些了，昕月，我送你个礼物。”

杨文斌从包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递给赵昕月：“打开看看。”

赵昕月打开包装盒，从里面取出一个水晶球，中心处镶着赵昕月和杨文斌的Q版小玩偶。

啪！灯光熄灭，赵昕月手中的水晶球却仍然散发着光芒。一圈圈的环状光线交织在水晶球内，绕着两人的玩偶转动，像是无数光速飞舞的萤火虫，又像是绚丽的星辰轨道。两个小玩偶就像是存在于一个单独的世界当中，全世界都因为他们闪亮。随着时间的流逝，水晶球内的光线慢慢变淡，直到全部消散。

“师兄，这，这是…”

“这是我亲手做的，外层有一层光冻结材料，因为极高的折射率，可以保证光线垂直射入水晶球。它内部是光冻结和变折射率材料的结合，可以统一地将垂直光线多次折射成环形光束。可惜的是，如果衰减系数再小一点的话，光束保持的时间，唔——”

杨文斌还没说完，嘴巴就被赵昕月用双唇堵住。他相信，如果自己现在求婚的话，赵昕月一定会答应，可是，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