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

麓山新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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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评语
· 本篇显示了作者在历史文化方面的积累,文字也相当成熟,单纯从文本角度看是篇不错的作品。但本篇更象哲学幻想小说,而不是科学幻想小说,立意似乎也与科幻关系不大。在历史背景下写科幻是一种方向,但应该突出公输机,君舰,机关箭,无人车,探地车这些构思。另外,作品中虽然出现了很多历史名人,但他们出场后基本是在感受和思辨,很少有行动,没有形成什么矛盾冲突,使得这篇小说非常散文化。 · 这篇小说行文流畅,阅读颇感快意,只是吃下去容易消化不良,稍显晦涩。 · 设定新奇的一篇科幻小说,可以看出作者对历史细节的掌握十分到位,但可能是囿于篇幅,有些能够出彩的地方并没有展开,略有遗憾。总的来说,还是很期待看到这种将历史与科幻勾连的作品。 · 非常奇特的作品。作者语言很成熟,诗般流畅优雅。洋洋洒洒两万多字,前后牵扯出数位历史中的人物,这些人物在没有偏离历史的前提下,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独特的地方在于,作者试图在一篇科幻小说中论述一种唯心主义观点——世界因为人的意识而产生,这个写法虽然新颖,却也容易造成矛盾。在小说中已经出现了很多例如“尼龙绳”、“玻璃眼镜”这样的现代的东西,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物质上(或说科技上)已经具备了现代性,制度上却没有前进或改变?历史的进步是循序渐进的,技术和制度相互依托,如果不能很好的解决这个问题,怎么看都觉得生硬。

明正德二年

一、

王守仁本来是叫做什么王云的。据说他出生那天天神衣绯玉,云中鼓吹,抱着他从天而降。这个无甚新意的名字在他五岁第一次开口说话时被依照从君舰里发掘的《论语》里的篇章被改成了一个略显偏执的守仁。

张凤山听说过更多关于他的故事。他听说王守仁十七岁才结婚,却在十八岁时就拜师娄谅学习天理说。从此半生格物致知,或者说,他加入了大明千千万企图与天理争斗的士子们的战线。张凤山从五岁上山后便没有离开过岳麓山。如今年老体衰志气散于一日三餐之中,虽然成了山长但也是更加严苛地自我禁足起来。岳麓书院的山长不讲天理之书这便是大明士子之间最为荒诞的一桩逸闻。自从洪武帝扫清九州重建文明,大明便以天理说为立国之根。从北京到南京,无论是庙堂深宫还是荒野民家,无一不是四处张挂着朱文公的画像和祭祀着他的《长沙集录》。在朱文公死后七十六年,小小的南宋朝廷被北方蛮族彻底抹杀,赵宋官家被屠戮殆尽。直到洪武大帝恢复天下,文明境界已经被蹂躏摧残了九十六年之久。于是没有一个人敢再看轻天理说也不再质疑长沙国的真伪。时至今日,大江南北都沉浸在对天理的猜想和恐惧之中。

但是张凤山是游离在这氛围之外的。他反正都老得快死了,在他终日枯坐的讲堂里,保持着一如既往的肃穆神情,听自己的学生们夸张地讲述渲染着王守仁的故事。

王守仁在仅仅学了三年天理说后,也就是二十一岁时就参加了乡试,没想到一发便中。但在随后的会试里,却连续两次落榜。当考官为他惋惜时,他却把笔扔在了地上,喊道:“朱文公一人猜想也不见得是真的,这个怎么可以作为天下取仕的标杆!”

二次落榜后,他开始著书立说,专门写那些与朱文公天理说不同的猜想,甚至往往背道而驰。但是这也使得他名声大动。江南士子甚至称他为阳明将军。因为朱文公将与天理相斗比作战争,所以士子们将他比作在战争中一往无前的英武大将。但是,他一直以来都是反天理说的啊!

王守仁二十八岁时携着天下文名第三次参加会试,终于被录为二甲进士,只是不知道他的文章写的是自己的“阳明学”还是顺从归化偷偷用了朝堂信服的天理说。但是王守仁确实是考中了,也确实是从此开始了自己的仕途。

学生说得眉飞色舞,但是张凤山却没怎么仔细听。他的心思全放在讲堂院子里的枫树上。时值初秋,枫叶大多已经红了。数百株枫树从爱晚亭一直互相簇拥着蔓延到了书院里,将岳麓山脚的这一片映照成一团绚烂。一百一十三年前,朱熹便是在这样的绚烂色彩中,怀着对朝局和人心的绝望归隐岳麓山,直到三年后,在重重翠竹被刨开后,他看见了橘洲下的君舰。从此天下所有人都在做着一个相同的噩梦,这个噩梦从百年前的潭州延续到了此刻大明的每一个郡县。或者说再往前溯源,一千七百年前的鄱阳湖畔,长沙哀王也做着相似的梦。

张凤山总是想念着朱熹,有时却有些怨恨朱熹。他起身从腐朽的赵宋官家手中抢救了长沙残卷,并耗尽生气将它整理集录公之于众,从此天下人终于开始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但是岳麓书院山长这几个字代表的头衔却因此变得无比沉重。所有人都渴求着盯着书院,似乎在这片枫林之中能够走出第二个朱文公,“他”会告诉所有人自己发现了对抗天理的方法,士子们将不再害怕,不会为了不知将从何处降临的威胁而惶惶不可终日。然后喧闹开始了,欢乐也开始了,似乎人们终于可以毫无忌惮地前往大同之世了。但是他们都忘记了,也许是有意忽略了,就连朱文公也是在恐惧和老病中痛苦的死去的。在天理面前,长沙哀王无能为力,朱文公也无能为力,当然一个只知囫囵吞枣背诵天理说的小小山长更不可能做出任何的拯救和改变。张凤山恰是这个山长,在最为接近朱文公的精神境界里,他每时每刻都在重温朱文公见到长沙残卷时的体会。

学生依旧在絮叨,张凤山有些厌烦了起来,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山长就是要永远不动声色,这样超然的形象才符合世人对于朱文公传人的想象。他端起茶碗,细细含下一小口,发苦的茶水有助于安定心神。“所以。”他说道:“王主事还在书院吗?”学生听到这句话,终于闭了嘴,脸上却止不住得满是欣喜。王守仁三天前到了岳麓书院但是山长是从来不主动见客的,所以他一直一个人住在偏院里。这些天学生收了不少好处,于是一直勤快地在山长面前吹嘘王守仁的事迹。王守仁如何如何博学,阳明学又是如何如何深邃真切。张凤山对此一直是知道的,虽然山长会见大家名客是职责,但是在此之前必须要把他晾上几天,不然不足以展现书院的高雅清流。学生自然也知道这个规矩,所以明白只要自己絮叨几天,山长是一定会见客的,自己不过是多说几句话,就捞了王守仁不少好处,何乐而不为呢?这场滑稽戏终于唱到了终场。学生立即起身拜叩:“回山长的话,阳明先生已经等了许多天了。”张凤山微微点头,学生立马跑下堂去,拐进偏院去传见那个名动天下的冤大头了。

 

二、

王守仁此时只有三十六岁,比朱熹初抵潭州时还要年轻一岁。他穿着青色的短衫和一条方便骑自行车的窄腿裤,头上戴着一顶简单的矮帽。正是当下新兴流派学者们的打扮,不过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他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很少见的玻璃眼镜。王守仁的双颊微微有些凹陷,眼睛却有些细长,脑袋于是成了一个倒置的葫芦形。他这番滑稽的模样在张凤山看来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岳麓书院一直秉承着南宋传统,对于衣着服饰和礼仪规矩都有着严苛的要求,而眼前这位王主事却显得对一切的规矩教化不屑一顾,事事都要另立新意方可。他大大咧咧地朝张凤山鞠了一躬问了山长好,便自顾自地找了一处蒲团坐下了。怎敢如此!张凤山心里想,好歹你也算是朱文公门徒,靠改演天理说致仕才谋到了一个主事位子。但是不快归不快,张凤山照旧不露一丝痕迹。他以符合山长地位的声音问询道:“阳明先生高就龙场,这次为何要光临鄙山?”“这个。”王守仁自信满满地回答道:“在下游学天下十八载,只是听到所有人都在歌颂朱文公天理之说,就连朝堂诸公也只知道这么一个从长沙残卷上抄录下来的东西。但是在下不才,在研读集录和各朝史书时,却反复发现与天理说不合的地方。”说到这里,王守仁顿了顿,略带深意地看了张凤山一眼。张凤山知道,这是宣战的意味。

“敢问山长,朱文公说天下不过是天理手中一个玩物。世人若想求得千秋万代之大道,只有存天理灭人欲才可,请问有什么凭据呢?”“始皇帝灭六国文字文化,项羽分裂天下,王莽篡汉立新朝,以及安史二贼践踏盛唐,金灭北宋,元屠南宋,这些都是天理挟制人世的化身啊。但凡文明繁荣过盛,便会遭受灭顶之灾从此一蹶不振。世间所有的好事所有的进步之事都会遭遇莫大的阻力和制衡,这便是天理的小修小剪。如此种种,延续千百年,难道阳明先生要说这只是时运不济,所以我们才会在千年后反不如大汉了吗?”这些只是一切论战开始时的必经的字句,张凤山背起来很是流畅,他也不再像开始时那般紧张了。王守仁却发出了一声哂笑:“山长所言,不过是强记硬背下来的前人观点。在我看来,这天理说实在是大谬不已。长沙残卷分为上下两篇,上篇是长沙哀王吴回所记,下篇却是东汉长沙太守张仲景所写。现在盛行的集录,不过是朱文公从张太守的晦涩言语中整理出来的猜想。其中的牵强附会和自以为是更是难以一一言明。

秦灭六国,结束数百年分割混战之乱世这难道是遏制盛世吗?依我看来,这才是真的将天下带向盛世。王莽篡汉之时,西汉已然病入膏肓,这也算是阻断盛世吗?到了隋唐,重演秦汉故往,隋二世而亡,武则天篡唐改立周。如果按照大汉发展,唐末即是天下被天理掀翻之时。但是唐传至宋,又传至我大明,历史脉络并未中断。当君舰被发掘后,长沙科技便开始流行于天下。如今天下,虽然仍不及东汉那般令人目眩神迷,但是相较长沙哀王之世,也不遑多让了。利苍这般天理化身之辈又在何处呢?

这番议论是久居深山的张凤山闻所未闻的。长久以来,他只知道北宋朱文公的语句,对于世间新说一向是嗤之以鼻。他只知道王守仁凭借猎奇新说闻名于世,却从未试图去探听是何等的世间未有之语。此刻他看着堂下蒲团上的王守仁,山长的脸上多年来第一次显露出极致的慌乱和迷茫。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其中的一字一句。更为让他害怕的是,他知道这只是阳明学的铺垫:先提出否定天理说中的错误之处,然后再搬出自己的新奇学说重新解释这个世界。如果天理说是错的,那么这个世界该是什么样子?他敏锐的感觉到,阳明学必然是一番更为可怕更为荒诞的理论。而建立在这可怕与荒诞之上的,是它的真实性。既然王守仁发现了天理说的错误,那么他的理论必然比天理说更加严谨,更加无懈可击。张凤山的思绪穿越时空,他的目光落到了乾道三年站在橘洲上的朱熹的身上。朱熹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黑瓦白墙的江阁。张凤山循着朱熹的目光看去,他看到那座曾经收容过杜工部遗体的驿楼遗址已经荡然无存。王守仁正站在江阁曾存在的虚空里似笑非笑地嘲弄着看着自己。

一阵钟声响起,将张凤山从百年前的幻象中拉了回来。王守仁已经不见了,讲堂下,学生正恭敬地候立在一旁。张凤山心中泛过一丝庆幸和疑惑。学生从他的僵硬神色里只读到了那丝疑惑,他乖巧地主动说道:“阳明先生已经回房了。他说该说的已经和山长说了,现在已经回房收拾行李了。”“......

“他说自己要为天下而跋涉,今后再不会有时间回这岳麓山,万望山长保重身体。”

 

三、

王守仁站在渡口上,面带满足地看着东岸的长沙城。此时芙蓉花还留着些许残瓣,凄凄惨惨地挂在江边的绿枝丛上。他的青衣在败花间显得煞是惹眼,张凤山刚出枫林便一眼就看见了他。山长和王守仁在岳麓山和湘江之间两相伫立着,他们的默然不语使得这次诀别更像是一场严肃的仪式。一副重担从岳麓山间被传递到了湘江边的青衣学者肩上。 天空间,嗡嗡的引擎声是这场默剧唯一的配乐——一架公输机正划破重云,驶向暮色下的长沙城。良久,张凤山终于问道:“敢问主事,阳明学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

王守仁在败花间转过身,冲着山长微微一笑:“世间何来的天理,一切不过是众生自扰罢了。”“......

“只不过,这世间又是什么才值得深究才是。在下以为,天地不过人心中一瞬的妄念罢了。可惜这天地间的生灵智识并非只有一人,千千万人的欲念和妄想互相纠缠互相限制才成了我们眼前这番景象。

我朝上下一心,意图与天理一战,所以虽然繁荣却没有败亡之事发生。只是一旦等到人心松懈,欲念横生,社稷技巧炫目,大盛之时便是灭亡之日啊。试想个人的妄念集合成数股强大的欲求,彼此攻伐,天下岂有苟存之理?

我此去龙场,虽为贬谪,但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如果我能集合所有的人心,熟读然后掌握,或许就可以避开盛极而衰的厄运。山长啊!人欲怎么能胜天理,天理即是人欲!

末了,他不顾山长眼中的颓靡,径自走向渡船。张凤山只听见江风中他最后的倾诉:“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评委点评 评语汇总
匿名 2018-02-06 07:50

本篇显示了作者在历史文化方面的积累,文字也相当成熟,单纯从文本角度看是篇不错的作品。但本篇更象哲学幻想小说,而不是科学幻想小说,立意似乎也与科幻关系不大。在历史背景下写科幻是一种方向,但应该突出公输机,君舰,机关箭,无人车,探地车这些构思。另外,作品中虽然出现了很多历史名人,但他们出场后基本是在感受和思辨,很少有行动,没有形成什么矛盾冲突,使得这篇小说非常散文化。

匿名 2018-02-02 21:05

这篇小说行文流畅,阅读颇感快意,只是吃下去容易消化不良,稍显晦涩。

匿名 2018-02-01 15:28

设定新奇的一篇科幻小说,可以看出作者对历史细节的掌握十分到位,但可能是囿于篇幅,有些能够出彩的地方并没有展开,略有遗憾。总的来说,还是很期待看到这种将历史与科幻勾连的作品。

匿名 2018-01-26 19:18

非常奇特的作品。作者语言很成熟,诗般流畅优雅。洋洋洒洒两万多字,前后牵扯出数位历史中的人物,这些人物在没有偏离历史的前提下,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独特的地方在于,作者试图在一篇科幻小说中论述一种唯心主义观点——世界因为人的意识而产生,这个写法虽然新颖,却也容易造成矛盾。在小说中已经出现了很多例如“尼龙绳”、“玻璃眼镜”这样的现代的东西,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物质上(或说科技上)已经具备了现代性,制度上却没有前进或改变?历史的进步是循序渐进的,技术和制度相互依托,如果不能很好的解决这个问题,怎么看都觉得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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