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登录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因为那群硅基人吧。像加娜一样,所有硅基人都对地球充满好感:那里毕竟是他们的发源地,也是被他们的“神灵”带走的神圣星球。
李明利用了这点。是他成立了那个神奇的“地球崇拜”协会,怂恿我们偷看地球电影,并提供了小零食和饮用水。当然,一开始还在收入场费。这样一来还赚了不少钱。后来风声紧了,这小小的娱乐活动也转移到了地下。
或许有便衣来视察过,不过也没有发现什么威胁,就任凭李明继续折腾下去。你看,人们总是对人文学科的进步掉以轻心。因为它们没有什么直接可见的现实成果,也不会在短期内产生什么轰动影响。然而人们没搞清楚的是,恰恰是这种看不见的东西能把人搞成疯子,而疯子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他的人生哲学一向是,智力不起作用的时候,就要坚决使用武力。因而在认定人类应该继续搞科学研究并给政府写了几封情深意切的建议书但未受回应后,他打算砸钱成立地下反动组织来和那个泥古不化的政府抗衡。
我仔细看了看这份计划书,简直是幼稚:“我不觉得吧,你这个所谓的计划能够实现。”
李明说:“如果你也参加的话,就很容易实现嘛。”
在水厂里,我主要负责操作一种保持恒定低温的制冷设备,大家都称它为“冰箱”。通常人们用它储备食物,低温来防止腐败。通常人们只能想到用它来储存,不管是食物,还是尸体……而李明指望我能帮着一起出谋划策,带领人们重返科技巅峰。
“现在还太早了,你会把命搭上的!”我很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几乎算哀求。
“不早。”他移开视线,只是简单地给了我两个字的回答。
“你会把自己害死的!”揪着领口把他抵到墙角时,我心里只有绝望。“谁也不知道我们能在这小破地方上呆多久。活都活不下去了还高科技给谁玩呢?”
“那就和我一起死吧,朋友嘛,不就是生死同命吗。”他居然笑着说,向前凑了凑,用他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朝后闪了一闪,没闪开。
他说:“你也成天看地球电影的,看懂了吗?”
我说:“对,看了,仁义礼智信,大道理说破天了,也不过是各执一词地打了一仗,自相残杀。”
“人固有一死。”他定定地看着我,似乎完全不准备妥协。
他真的不准备妥协。他的行踪越发不定,表情严肃得越发老气。
在地球离开后,过了这么多年,在使用的时候再如何如何小心严谨,也还是有机器在坏掉。每坏掉一个,我们就拆开它,照葫芦画瓢地拿同样的零件组装出来一个,也一样能用。尽管我们不知道那些零件的作用究竟是什么。而那些淘汰下来的机器,按照中心的规定,理应被销毁。
李明砸下重金,又想办法打着维护水厂运行的旗号拿到了批准信,就回收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机器来。而像小红这样没轻没重的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兴高采烈地把水厂废弃的地下储物间改成了机械室,把李明弄回来的所有机械都拆开,画图,记录,分析,尝试着研究出点儿新东西来。这并不容易,所幸这些人都很年轻,脑子灵活;不然就是像我一样,略微还有点机械操作基础。
后来他甚至偷偷搞到了一台太阳能转化仪,千金难买的太阳能转化仪。这东西正常运行下产生的能量足够五十多人吃穿用度。这东西管得相当严,全都由中心统一配置,而上个偷拆转化仪的人被逮住后,好像说是要在监狱里呆上一辈子。
“我去你大爷的李明。”我时不时还是会冲楼上喊,“你自寻死路!”
“我死得开心!”李明的声音从楼上办公室里闷闷传了下来。
我没有办法,只能爬上楼,面对面,苦口婆心地劝说他。“我们失去了地球,已经够惨了,”我说,“你能不能别领着大家乱折腾?死你一个无所谓,别再让我们受牵连。”
“我们失去了地球,而地球呢,失去了潮汐,失去日全食。”李明皱皱鼻子,盯着水厂的那些生产数据,漫不经心地说:“很难讲谁更惨吧。”
行吧。他有钱,他是老板,他是老大。
我没有办法,可又不想跟着他们一起胡来。水厂停工之后,我日复一日也就无事可干,每天就跑到离工厂几公里的无人天文站那边,看星星,思考人生。
而李明,一如既往地,总是喜欢来打扰。
“才二十岁,居然就开始混吃等死。”他总是喜欢用长辈的语气,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态度。他不过才比我大五岁。
“人固有一死。”我用他自己的话怼回去。而他叹口气,蹲下身,用手指捏了一把脚下的沙土。
“你知道这些土壤里有什么吗?”他问。
“铁。”仅月面表层5厘米厚的沙土就含有上亿吨铁,这事谁都知道。
“那些玄武岩里有钛铁,”李明咽了口唾沫,说:“克里普岩中有钍、轴,这事谁都知道,可你们大概不知道,这些沙土里还有氦3。利用氘和氦3进行氦聚变,不产生中子,易于控制,安全无污染。我算过,这里差不多有七十万吨氦3,而每提取一吨氦3,就能得到六千三百吨氢,七十吨氮,一千六百吨碳。
“省着用的话,足够我们在月球上生活几千万年。”我说。
“也足够我们所有的飞船在宇宙中集体航行五百年。我们本不该生活得如此丧气。”
“这不叫丧气,”我说,“这叫安全。”
“这叫垂垂老矣。”他说。
李明就是这样的人。李明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在剩下最后一粒种子的时候不是吃掉而是饥肠辘辘地把它种在地里。
他在旁边溜达着转了一会儿,时而看星星,时而看天文站,时而看我。他精力旺盛,仿佛对一切都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仿佛能问出无穷无尽的问题。他问我说:“你会原谅那些创造出神的人吗?”
我说会。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即使不原谅又能怎样。
李明又接着问:“你觉得那位神,会带着地球回来吗?你觉得我们应该努力研究,然后驾驶着月球去寻找地球吗?”
我索性躺到地上,一心一意地看着眼前的星空,没有再理他。他问得有点太多了。
而李明厚颜无耻地也跟着我一起躺下,还用头枕着我的肚子。在凉夜中这样的姿势有些温暖,我的胃感受着这颗头颅的重量。全人类中最重的思想也不会比这个更重了,它装着太多太多的问题。最后起身走的时候,我低头瞥见自己衣服上的水迹,知道他刚才是在哭。可是哭什么呢?
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哭泣的呢?地球不在了,我们没有过去,也看不见未来。
水星,金星,月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地球不在了,在月球仰视整个宇宙,漆黑夜幕上点缀着无数颗遥远的星星,无数注视着我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