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进入禁区。

在我曾经的想象中，这里秩序森严，每个人都表情严肃。然而事实总是一次次证明，想象并不可靠。那里的人很友善，会笑着和我们打招呼。

接待我们的那群官员中，领头的是个年轻人。年轻到我一时无法判断他的年龄，不确定他是真的十七八岁，还是根本就不会老。他微微一笑，仿佛猜到了我的念头。他朝我伸出手：这是从地球那里流传过来的古老礼仪。

我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了温热。

“我们终于见面了。”他说，“这会是一个新时期的开端。”他的声音笃定而温和，很耳熟，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信任。当时在广播里，应该就是他对我们发起了见面的邀约。

“但愿。”李明有些冷淡地说，“但愿这是一个新时期的开端。”

“我们从来没有反对过科技进步，甚至比你们还渴望它。我们反对的是无序，至于无序的后果，你们应该也看到了。”他边说，边遗憾地向窗外摆了下手。那是几幢焚毁的建筑，包括那座登月纪念塔。我怀疑他知道那块纪念牌是被李明拿走了，但他并没提到这茬。

“为什么不早点儿解释？”我问。“你们从来没说明白。”

“三十年前我们就试图解释过。”旁边一个更为年迈的领袖说，“可没人在听。那次的动乱来得比这次还早一些。我们试过了。”

我们沿着那条窄路走向会议室。一路上能看到很多正在重建的房屋，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负责重建房屋的有碳基人，也有硅基人，他们合作无间。

“你们真是很喜欢地球。”年轻领袖叹口气说。

“谁会不喜欢呢。”我忍不住反问。

“说实话，我就不喜欢。”年轻领袖看了我一眼：“你有没有想过，在地球上，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四处都是碳基生命。在那种地方，永远也没有真正的平等，人们永远也难以接受硅基生命的美。”他说。

我甚至怀疑他的眼睛经过了什么高等的基因改造，才会变得那么湿润，那么明亮。

“太多了。”李明说，“地球上是有生态平衡的。而在月球上，硅基生命和碳基生命的数量根本平衡不了。硅基人太多了，这个你们也知道。所以你们才这样拖延，让那些硅基人送死。”

“所以你才暗地里组织游行，激化矛盾，带着那么多硅基人送死，对吗？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旁边一个年纪更大的领袖突然说。“李先生，何必彼此怀疑呢，话也不用说得太难听。”

李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装在那里的追踪器将把我们听到看到的一切传回到基地里。我不知道基地里的那些人都会怎么想。

“你们整天念叨着地球，其实，我们的分析结果显示，月球和地球之间在化学成分上几乎没有差异，这说明，月球是和地球来源于同一母体，也可能它就来源于地球。至少我们目前是这样认为。这是个巧合，也是个很好的契机。”沉默了一会儿，年轻领袖继续说，“如果愿意的话，你甚至可以把这看作是那位地球神的旨意。它让我们在这个新环境中，心无坎坷地拥抱未来。”

“我不愿意自欺欺人。”李明说，“来吧，带我们看看它。”

在会议室里，我们一页页看着那些图像。

都是极地天文台直接发过来的观测数据，在黑暗的宇宙中，有着密密麻麻的白色光点。其中那颗不起眼的黯淡的，就是我们的故乡。

“它一直在朝银河系中心移动，最近才刚刚停下，距离月球已经有二百多光年。”年轻领袖说，“谁也不知道它发生了什么，或许神认为那个位置更适合生存。谁也不知道它还会不会再继续移动，但我们现在只有一个机会，去想办法看看。”

“明日号。”旁边的人解释道。

他们拦截了明日号，打算把它改造成一个远程追踪站和信号中转站。毕竟明日号上有着月球上能找的最坚固的飞船外壳。为了观测到观测到足够清晰的画面，它不得不朝地球行驶将近三百年。

“我们把改造后的飞船称作明月号。”年轻领袖笑了笑，说，“明月何时照我还。”

“目前遇到的问题是，还没寻找足够适合的人选来操控它。这么远的路途，全靠自动行驶的话未免不太放心。最好是能安排几个硅基人，毕竟是三百年，没有碳基人能撑下来这么久。但硅基人，他们也不太稳定，他们想念地球是想念地球，却不会愿意只是看着地球而无法接近。”一位女领袖补充说，“毕竟明月号只是一个中转站，他们要停留在离地球月球各一百年的地方。他们要能忍受孤独。”

“明日号明月号，从名字上看，跟我还挺有缘的嘛。”李明说。“我觉得我可以试试。”

年长领袖耐心地解释“李先生，我刚才说，要行驶三百年。没有碳基人能坚持那么久。”

李明笑了笑，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不！”我大喊，我看明白了他的表情。而周围人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谁也不了解李明。

“没说我不是。”李明说。他摆出很谦逊的样子，环顾了下四周。“我真的是硅基人，不信的话，我这就出去给你们表演一下胸口碎大石。”

带着地球远走高飞的那个神，从原则上说，算是李明的“哥哥”。

一百五十年前，那个所谓的“水厂厂长”是超智硅基生命项目组的核心成员，为躲避地球上的劫难，才和几个朋友们一起，捏造了假身份，跑到了在世外桃源般的月球上来。他花费了半辈子的精力来造神，最终却眼睁睁地看着神与地球离他而去。他二十岁的儿子，妻子，家。他用后半辈子的精力制造了李明出来。一个长得很像他儿子的仿碳基型硅基生命。

太像了。以至于李明除了身体素质更好能够表演什么“胸口碎大石”以外，压根没有什么硅基人的特殊能力，反而有着碳基人的弱点。他会遗忘，会爱，会哭，甚至会很缓慢很缓慢地表现出衰老。

几个月后，我们一起去为李明送行。最终选拔出来和他一起出发的，也是几位硅基人。他们在刚刚建成不久的月北发射站接受培训，学习将那些复杂的机器接入到自己的思维中，以便更好地操控明月号，以及明月号上那些精密的观测仪器。

李明作为代表，正在接受几家媒体的采访。我不想打扰，就站在人群外远远看着。

“为什么选择了你来执行这次任务？”那个记者挤在最前面，问得很不客气。

“因为我庄严宣誓过，愿意为追寻地球而付出我漫长的一生，”李明对那个记者说，“因为热爱，严谨，忠诚。这个回答你还满意吗？”他隔着人群冲我点点头，摆摆手。我也冲他点点头，摆摆手。然后他走过来，紧紧拥抱了我一下，哭哭啼啼地。好吧，或许没有哭哭啼啼，但眼中肯定有泪水，我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