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旧梦依然让柳长街难以入睡，而旅途也是故事最好的产生地。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之间反而有种距离感带来的信任。柳长街索性和袁鸿渐攀谈起来。“老哥，你来新大陆多久了？”

“不久，七年。”

“巧了，我也是七年前来的，那这么说，你也是坐那一年的北海号来的咯，真可惜啊当时怎么没认识你。不过这种少见的旅途事故中咱俩认识，也算有缘了，啧，那年北海号发射那真是一个壮观呐，我爸妈送我来的时候那脚下人山人海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姐姐带着我家拿破仑也哭得稀里哗啦的。额，对了，“拿破仑”是我家的一条黑狗的名字。你大概是走技术移民来的吧，听说那一年也有不少偷渡者自己琢磨着弄飞船到了太空就蹭上北海号……”小眼镜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柳长街却已经差点被他催眠，出于礼貌，还等着他时不时抛出新的问题才接上一两句。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虽然看似嬉皮笑脸，但绝对是个见多识广的旧时代通，聊起地球上尤其是中国各种城市风土人情，倒是了如指掌。好像他把全部的时间就用在这走街串巷，寻访祖国大好河山这件事上。至于他那个乡绅老爹花费高额船票价送他留学，也不过就是混个文凭的手段。袁鸿渐自己也说道：“你别看这里一草一木啥都跟旧大陆一样，比那儿发达，比那儿平等，还比那儿自由，但它终究少了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的口气忽然变得有点黯然。

柳长街有点不以为然，心里想着，旧大陆的拥趸不过是时代最后的怀旧者，而前进的道路终究由新时代铺就。但是忽而昨天的梦境浮现，他又有点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既然他如此了解旧时代，也许不妨讲给他听听这个梦？柳长街一五一十地把梦境讲给袁鸿渐。

“这梦可真有意思，可惜自从到了这里，街道也只是形同虚设了。你看这样的飞行舱，早就覆盖到几乎所有地方，还有几个人会走在街上呢？话说回来，即使有这么一条街，恐怕也没有你梦中那条街那么有意思了，上哪里去找那种早就消亡了的吹糖人师傅……”黑暗中对面床上的号牌还在微弱地闪烁着，尽管并不能看到袁鸿渐的脸，仍然感受得到他叙说旅行见闻时的唾沫横飞。

柳长街闭上双眼，努力回忆起脑海中仍能残存的街的记忆，上一次行走在那条青石板路是什么时候来着？是梅雨时节的一天。

说来奇怪，不过短短七年时间，但是关于旧时代的记忆实在已经模糊。那是大学时代的某个说走就走的旅行，不记得是清明时节还是晚秋。

雨下的并不大，但江南的雨从来只是看似来的浅，打湿衣服却容易。出门在外的柳长街并没有带伞，只好就近慌忙躲进街边古色古香的门廊。等他仔细看清楚匾额才知道这是家小书店。店里除了老板，就只有直连天花板的书柜，而老板还爬在老式的梯子上取书。

“你叫……柳长街？”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看了多久的雨，也记不清是谁这样问道。“是的。”

柳长街很喜欢他自己的名字。在乡土社会里，人以村落和家族为纽带而聚合，而时过境迁，当乡土转化为城市社会，起到同等作用的就是街。城市是街的集合，每个城市也总有这么几条有意思的街，有的曾历经天子脚下，繁华如昔，有的就是民间小巷，市井生活，临安有清河坊，金陵有乌衣巷老门东，开封有宋都御街鼓楼大街，长安北平之地，这样的老街就数不胜数。

正如袁鸿渐所说，在新大陆并不是没有街，对于旧大陆几乎复制般的模仿也把它们悉数搬运了来，但新大陆却并不需要街——也不需要纽带，空间上的彼此隔离也带来社会学意义的隔离。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原本就是散心而来，他记不清和那个躲雨之地的陌生人聊了多久，又聊了些什么，只依稀记得问他的那个人是个飞行员，尽管一身便装仍然有种格外冷毅的感觉。那个人问道“你是在杭州读书么，还是有什么事？怎么这个时候在杭州？”

“人总是想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不是么？”柳长街随意的翻着书，也随意地回答着旁边这个陌生人的问题。

“……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陌生人仍在喃喃，雨停了，他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柳长街瞥见他离开的地方拉美文学处有了本书的空荡，好奇的问了句老板，“老板，刚刚那个人，对就是那个，买了本什么书？”老板还在梯子上忙着整理他的书，挠了挠头说，“忘性大，我没注意。您问这干啥？”

他想着想着，思绪已经错乱，仍然回到此刻安静的睡眠舱。是啊，人总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不管你有多少的怀念和追惘，这也许只是成长的一部分罢了。想到这里，他对此又释然了，街上这场雨似乎下了很久很久，柳长街从未又如此渴望回到那条街上，再次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