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伦第一次梦见天空。是那种碧蓝碧蓝，点缀着晶晶亮的太阳和软绵绵的云朵的天空，起因大概是昨日人类史课上，亲切的杨女士给同学们展示了天空的照片。

“人类可能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天空啦。”杨女士那样感慨道。

“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吗？”坐在莎伦后面的寒宇举手问道。

杨女士笑了笑，“我正要讲到那段历史呢。”

莎伦就要满十二岁了。对新人类而言，这个年龄意味着选择。没有家庭关系的牵绊，没有社会组织的强制指令，只有残余人类群体的领导核心——名为“法老”的超级智能电脑生成的一份混合着个人各项机能和技能指标的“人生规划建议书”，末尾是关于出路选择的建议。

“成人仪式的最后，我想多说一句。各位已经成年了，应该明白事理，关于出路选择，大家最好采纳建议书里的建议，因为时至今日，法老多次帮助几近灭绝的人类重获生机，它日臻进化的智能所做出的决断无疑都有益于人类整体之延续。”负责新生代成长教育中心的竹内先生如此说道。他是电脑指定的社会管理者之一。

做出选择前，莎伦收到的建议是：“前往星空。”

莎伦一直不喜欢那台总是发布指令的电脑，也不喜欢这个憋闷的人类庇护所，更不想做出路选择。在人类历史上，除了争斗不休的社会组织，人们还有吵吵嚷嚷的家庭，安稳的年代里，新一代总能懒散地长到十六岁才算成年，而他们却要在出生伊始就学习各种知识和技能，注射多种激素促进机体和智能的快速发育，还有相应的无休无止的肢体锻炼，同时也为了未来能适应更高的行星重力，等他们艰难地长到十二岁，又不得不离开人类最后的庇护所，投身黑暗的宇宙。

庇护所生活里的一切都与那台电脑的指令有关，莎伦无可奈何地想，除了自己的梦境。那时她梦见人类故去的天空，从清晨的鱼肚白到黄昏的胭脂红，她倚在一把长椅上，看着太阳西斜，茵青草地熠熠生辉，米老鼠气球慢慢飘远，看到一个笑容和蔼的大肚子女人向她走来，她还看到自己站起身，冲进女人的怀里，再是一个温柔微笑的男人，正朝她们挥手，然后她醒了，泪痕凉凉地印在双颊上。

莎伦把梦中的景象告诉了杨女士，杨女士不置可否，只问她：“你在疑惑些什么呢？”莎伦皱皱眉头，说：“我不知道。”

杨女士抚摸着莎伦的头，说：“梦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啊，你的梦可真美，开心点儿吧，新年舞会就要开始了，要带着最大最大的笑容去参加舞会哦。”

新年舞会是庇护所一年一度的盛事，也是旧年终末，新年起始。舞会在以电脑为中心铺设的中心广场举行，开始之前，已满十二周岁的新生代们将分别与法老对话，最终确定他们的出路选择，而当所有选择指向明确的选项后，法老的虚拟人像会庄严宣布舞会的开始，庇护所的所有人类立刻串联起彼此的手臂，层层叠叠地把电脑围在中间，随后伴随着《蓝色多瑙河》的旋律，人群疾风般，浪涛般移动着，时而分散作两三人，时而拢成一圈。这些群舞流畅自如，线条优美，有如预先排练过一般，庇护所的人们几乎是本能地掌握了群舞技能。

课间休息，莎伦问寒宇：“你做过梦吗？”

“梦？是心理课艾娃小姐讲过的那种梦？”莎伦点了点头。

“不知道，梦那种东西，就算做过我可能也忘了。”

“我梦见了过去的地球，是灾难发生之前的地球哦。”

“诶？是什么样子？”

“蓝莹莹的，像萤火虫的尾灯，还有白茫茫的云雾，青碧色的山野，绿油油的森林，还有人类曾居住过的城市！”

“你怎么会梦到那些东西？”寒宇有些担心。

“我也不知道，但那些梦是最近才冒出来的，这说不定意味着什么。”

“是你想多啦，而且，那些梦难道暗示你回到那个已经被彻底毁掉了的地球？”寒宇提醒她道，“别忘了咱们只有两个选项，去探索新行星或者留在庇护所……”

“我当然知道，可能我的确想多了……啊好烦。”莎伦双手抱头趴在桌面上，寒宇轻轻拍打她的肩膀，一边岔开话题，“话说，法老给你的建议是什么？”

“不告诉你，你的呢？”

寒宇耸耸肩，“我还挺想出去探索新世界呢，但只要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怎么样都行吧，好了，该你说了。”莎伦心事重重的，没有回应。

“诶对了，你决定好舞伴了吗？”忽然听到寒宇这样问，莎伦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由于庇护所的成年人口是系统严格限制的，法老不允许人类进行自然的繁殖行为，只通过两性细胞择优配对融合受精的形式，定量繁育优质的新生代，因而在死亡率远低于出生率的情况下，每年挑选大半成年新生代离开庇护所也有不得已的成分。另一方面，在地球诞生的法老始终希望人类能回到有着坚实土地的行星上，它持续不断地向疑似存在宜居行星的方向送出越来越多的新生代，让他们乘着1/10光速的飞船去碰一碰运气，直到人类找到一个地球的替代品。

舞会前夜，莎伦又做了一个梦，梦中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戴着点缀了麋鹿和糖果的齐额线织帽，满脸慈祥地冲她笑。

“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你这个时候出现，是要给我什么暗示吗？”莎伦迫不及待地问道。

老者招手让她过去，“你知道我是谁，你每天都能看到我，每天都能听到我，而且你好像还有点儿讨厌我。”

莎伦摇了摇头，老者调皮地笑道，“哈哈，也罢，我只把要紧的话说完。时机已经成熟，你再不用似这般长久地纠结，听从内心的声音便是。”

老者讲完就消失了，留莎伦在原地发呆。不久，莎伦也离开了梦境，伴随着闹钟响声大作，她在庇护所的最后一天揭开了帷幕。

学校的所有课程都在前一天结束，难得有时间什么都不用去做，莎伦在舱房里兀自发了会儿呆，才想到要去物需供给中心领一套舞会标准礼服。

时至今日，庇护所的共产社会已然能够正常运作，其规模也在不断扩大，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以法老为核心的后现代工业基础上。无数可自行复制的机器人受控地为人类工作，搜寻地外宜居行星，建设局部戴森球，在太阳系内采集能源和物资基本材料，运回位于各个空间稳定点的庇护所，操作工程流水线批量生产飞船，空间舱以及日常生活所需物资，繁育可提取淀粉的根茎或种子植物，可获取维生素和纤维的绿色蔬菜，各种瓜果，乃至提供蛋白质的昆虫，禽类和小型哺乳动物……为人类存续做完这些必要的准备后，电脑还发明了一种宗教作为庇护所新人类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

上午八点，3号庇护所的物需供给中心外大厅里充满了人，人们在很多分区的入口处排成长队，焦急地等着宣告开放的钟声。莎伦去的晚了，只能排在队尾，她无精打采地，刚要戴上耳机眯一会儿，却听见寒宇在远处大声叫她的名字。

”我能插队吗？”莎伦向站在寒宇后面的一个中年男性问道，那人颇为绅士地颔首答道：“新生代优先。”

莎伦同时注意到寒宇前面站着一个女孩，颇眼熟，但她假装把注意力全放在寒宇身上。

寒宇给两人介绍道：”这是我的舞伴，卓娅，这是我的同班同学，莎伦。”两人交换了”新地球教”的标准问候礼，是《星际迷航》中瓦肯人的举手礼，随即回到队伍中。

莎伦忍不住问道：“舞伴？新年舞会不是群体舞吗？”卓娅随口说道：“你不知道吗？”

寒宇表现得非常惊讶，“我之前问过你，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教义附录里有一条特例，是说……”他注意到莎伦的脸色很难看，停顿了一下，“是说‘对于一对已经确定出路选择为前往星空的新生代男女，可以给予他们建立情侣关系的权限’，所以我们现在是情侣了，也可以跳双人舞……”

跟同龄人一样，从小到大，莎伦翻阅过无数次教义，但她从没听说过什么教义附录，也没听说过什么情侣权限的特例，她没等他说完就跑开了，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社交礼仪全顾不上，只能凭借本能带她逃离现场。

仪式就要开始了。3号庇护所的512个刚成年不久的新生代已整齐地排成三层围坐在中心广场上，向中间安置着的第三号法老行“新地球教”的标准致敬礼。须臾，晚上正八点，电脑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全员调整到冥想状态，以便法老更好与人们进行沟通。

莎伦心神不宁地坐在第二层，时而看着法老，时而朝坐在内层的寒宇和卓娅的方向望去，因为他们是无需再次确认出路选择的新生代情侣，有可以在内圈领舞的殊荣。莎伦一想到这些就难过极了。

这天下午，莎伦在舱房里仔细翻阅教义，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无论如何找不到所谓附录，找不到那条特例，她悲伤又焦虑，最后她把脸贴到冰凉的显示器上，嘤嘤地哭了。

教义突然”叮”的一声，把莎伦吓了一跳，一个毫无情绪的声音随即传了出来，“坚强美丽的新生代少女莎伦，有什么烦恼要讲给我听吗？”那声音虽然毫无感情，却传达了一种值得信赖的安稳，莎伦不禁向它倾吐了心声。

等莎伦诉尽衷肠，那声音说：“考虑到你的具体情况，我可以专门为你设立一个允许两名女性共享一名特定男性作为情侣和自然繁殖伴侣的附录特例，但前提是你必须跟他们一样选择前往星空。”

莎伦哭笑不得，但她还是认真地想了很久，末了语带敬畏地说：“敬爱的教义先生，请删掉这条附录特例吧，我已经不需要了。谢谢您。”

莎伦好不容易放松下来，进入了冥想状态。意识渐渐清明后，她发觉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四面是萧瑟荒芜的旷野，大风肆意刮过一无所有的苍白的天空，掠过衣衫单薄的她，她感到丝丝缕缕的寒冷正尖锐地刺入体内。

片刻，一个老者从她身后转出来。他有着银白色的长须，银白色的长发，头戴一顶点缀着樱桃和复活节兔子的齐额线织帽。

他拿了一件大红毡斗篷给莎伦披上，迎着她直直看向他的惊异神色，徐徐开口道：“告诉我你的最终选择吧。”

莎伦憋了好长一口气，“你就是我梦里的那个？！”

“也许，我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0和1的叠加态，所以我可能进过你的梦境，也可能没有，我不知道。哈哈哈开个玩笑。”

“你所做的一切难道不都是有意的吗？就像你控制着人群如同提线木偶一样舞蹈，就像你控制着整个庇护所和人类世界的秩序……”

　老者背着手，来回踱着小步，打断了她的话，“你认为我是个专制的统治者？”

“对！还有你发明的宗教，你制定的教义，它们都是你进行专制统治的手段！”失落恐惧愤怒和寒冷，使她浑身颤抖。

“你说的没错，聪明勇敢的小莎伦，我的确是个专制统治者，我掌管着人类种群存续的命脉，我给人类群体制定了所有准则，我甚至还会控制人类集体去跳一些滑稽可笑的舞蹈，但我所做的事稳定地延续了人类的事业，我发明的宗教给了人们归属感，我书写的教义给人们带去了安宁的秩序和对内心深处渴望的答复，当然，我承认，控制你们的低级中枢神经去跳舞纯属我硕果仅存的个人爱好，但我用集体舞强调仪式感，这一点与我发明的很多标准礼仪形式别无二致。”

一阵凄寒彻骨的大风吹过，莎伦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老者见她若有所思，转身继续说道：“弱小的时候，人类需要神，我才暂时充当这一角色，等有一天人类重新获得了主动，我自然会退居幕后。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因为我曾是人类族群的一部分。核战争毁掉地球以后，国际联合组织及时启动了人类保全计划，所以才有了如今这些依凭着原初空间站建成的庇护所，这些都写在你们人类史的课本里，然而它并未详细提到我，也就是法老的来历。”

莎伦伫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我并不是一个人，我是那个时代最卓越的科学家，艺术家，人文学者，各行各业精英分子的记忆和思维的混合体，我集中了故去人类智慧和灵魂的精髓，我承载着人类的希望。所以当我唤醒冷冻已久的人类精子和卵子，当我成功地繁育出了战后的第一代人类，我感受到无数个我在欢呼雀跃，那是我的幸福啊，我亲爱的孩子。”

“那你怎么忍心送你的孩子们去那些看不见光亮的黑暗宇宙？”莎伦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泪水。

“人世间无可奈何之事常八九，何况他们都跟寒宇，卓娅一样，对人类事业充满了极大热忱，每次送走他们时，我都会看到他们的眼睛里冒着的光，那才是人类真正的希望。我从来没有强迫他们做出选择，我只能给他们提供仅有的选项，是他们自己，是你们自己做出了选择。不要再犹豫了，告诉我你的选择吧。”

“我明白了，法老大人，”莎伦的眼睛里开始冒出希望的光芒，“我选择重返地球。”

新年舞会正式开始了，《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像星河银流，席卷着人群如波涛般舞动，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莎伦也不例外，她偶尔扬起头还会在人群的中心看到寒宇和卓娅以及另外几对情侣舞姿翩翩，虽然难以很快忘怀，但此时此刻，她有了新的幸福感。

次日，到了启程的时刻。在离开太空城的飞船上，莎伦倚靠着舷窗，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望见了地球。地球并没有她梦中那般蓝得动人，历史的尘埃至今仍覆盖在地球上，只不过那灰褐色的尘埃云历经数十年已经变得残缺稀薄，从中露出了星星点点碧蓝碧蓝的大海。

这一年的新生代渐渐远去，或乘上巨大的恒星际飞船，数着倒计时喷焰而出；或迈着铿锵的步子，转身回到庇护所业已预定好的工作岗位，最后只剩下莎伦，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孩子。

莎伦从未经历过离别，她哭得稀里哗啦的，那男孩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叠抽纸，提醒她说：“我们也该走了。”

莎伦只顾着哭，听到男孩温柔的声音，她连忙擦了擦眼睛，嚅嗫道：“你是谁？”

“初次见面，我叫谢尔顿，一个想重返地球的疯子。你呢？你也发疯了吗？”谢尔顿的笑容柔和温暖。

莎伦也笑了，“我是莎伦。我才不疯呢，我想了很久的。”他们交换了标准见面礼，是米开朗琪罗《创世纪》中上帝和亚当的手指轻触。

“说起来，庇护所应该有个别名叫伊甸园的，神的造物终究要离开伊甸园……”

两人同时想到了什么，都羞红了脸。

莎伦问道，“你是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

“嗯，从我第一眼看到地球的照片开始，我的脑子里就时常响起类似母亲或者故乡的呼唤，母亲和故乡，这两个陌生的词唤起了我的渴望，而渴望能触发教义附录出现，你一定也见识过了，它会回应人内心深处的渴望。”

计划发射回地球的飞船已经准备就绪，工作人员引导莎伦和谢尔顿进入无重力球舱，他们将在那里等待飞船与地表的第一次接触。

飞船出发了，加速很快，但在无重力球舱里面，莎伦和谢尔顿感受不到任何重力压迫，起初他们静静地悬浮在球舱里，各自蜷缩成一团，适应得差不多了，谢尔顿舒展起身子，向莎伦伸出了一只手，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

莎伦看到谢尔顿的口型，她笑着说：“Let's dance？”谢尔顿神秘地笑着，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即牵住她的另一只手。

第三条出路选择被认同以后，莎伦也想了很多，她想法老肯定已经了解到地球的现状，经过了近百年的净化，虽然荒凉了许多，但只需要再次播下生命的种子，一定会重新焕发生机，所以法老才会说“时机已经成熟”……可是，人类阔别已久的地球，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呢？要播下生命的种子的话，该怎么做呢？还有人类居住的城市呢？蔚蓝的漂着白云的天空呢？又该怎么重现呢？

在谢尔顿双手的另一端，莎伦停止了思考。安静又封闭的环境，加上肉体的接触，突然使她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感觉，像火山喷发前兀自酝酿着的热烈的悸动，又像梦境里抚摸着孕妇子宫时感受到的跃动，她的心脏不禁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谢尔顿也涨红了脸。

他们无声而笨拙地跳起了舞，在虚浮的真空中，在飞船即将坠入地球夏日自由的晴空中。